练琴与练字
跟书法有缘。按我妈的说法,这是胎教,怀我的时候,她正临王羲之兰亭序。又说我五六岁时,一拿起笔,就能运笔中锋,不知这番说辞加上了多少老母亲滤镜。
从记事起,家里就有一张长桌,在80年代最常见的木质办公桌上,放一块又长又厚的木板抵住墙,再铺一张毛毡垫。桌子右侧永远放着一方砚台,一个笔挂,一只茶色笔洗,一摞摞毛边纸堆叠在桌边书架最底层的书格里。放学回家,我在这张桌子上写作业,本子、文具盒、水彩笔和各种小玩意儿,塞进桌下的抽屉和柜子。桌子左侧,刚好还放得下一张单人床。这就是我的房间,是妈妈费心思截断客厅隔出的一块空间,从四五岁到高中毕业的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这里。
坚称书法是胎教的老妈,却并没有让我学书法。只是闲暇时,跟着她涂抹几笔横竖撇捺,临写过几篇汉隶曹全碑。那时,她全部的执念在钢琴,好像掌握了这门乐器,就能通往一种高于此时此地的生活。
回想起来,老妈也是蛮要强的,时代的上升期,更催化了那份不落人后的执着。然而,幼时的我也是执着的,执着在与妈妈背道而驰的方向。唯一一次打我,就是因为练琴。换过3次老师,好说好歹学到小学五年级,便没有了下文。
毫不奇怪,当我踏进书法教室,那种扑面而来的回家的感觉。半掩的房门贴着写在红纸上的福字,暖黄的灯光带出墨香,客厅中央的长桌铺着灰色毛毡,墨碟、字帖、毛边纸和练字的人,都妥妥帖帖拥有一个位置。就这样,虽不是每天每周都能去学习,却也陆续临着褚遂良大字阴符经、雁塔圣教序、赵孟頫秋兴八首、王铎集王圣教序、智永千字文。
从未见过一门技艺,这样建立在无限次的临摹之上。看似枯燥的临写,需要想象与心灵的注入。日复一日阅读一块碑、一张帖,试图破译线条的秘密。原本沉静的字块,在眼中渐渐有了动势,千百年前那位执笔之人,起笔、行笔,线条翻转出细微的弧度、粗细变化,构件之间、字与字之间调皮地避让呼应。方寸墨块,竟像拥有生命般呼吸着。
这感觉,其实很像练琴。
这或许是说,书法中蕴藏着某种音乐性,在流动的时间中,依势展开的线条,就像一支旋律。临摹中亦包含创造,它并不仅仅是视觉的1:1复刻,而更类似读谱演奏的解码过程。一首曲子有自己的色彩,旋律、节奏、轻重,一系列细节的堆叠起伏,成一整体,构造出轻快、舒缓又或是悲伤的感觉。一幅字,也有自己的色彩,一如赵孟頫的媚秀、欧阳询的谨严,仅看清局部的笔画是不够的,写好一个单字也是不够的,还要照顾到字与字在纸张的行列之中的布局。
距离我妈那番「运笔中锋」的说辞,已经过去20多年了,我终于拿起了毛笔,而阴差阳错的,老妈学起了钢琴。学琴,还部分参考了我的建议,彼时老妈刚刚退休,对晚年生活与步入衰老是有些惴惴不安的,正好读过一些研究,练习钢琴对与减缓认知老化大有裨益,便这么建议了。
如今,老妈已经可以用钢琴伴奏,自弹自唱,自娱自乐。回看今昔,恍然发觉,她变成了一个不那么要强的,更好玩的嬢嬢。时代在退烧,听说现在的小孩子都不怎么学琴了,钢琴滞销,钢琴老师失业。
看着老妈提起练琴亮眼放光的样子,我想,原本那个想学钢琴的人,就是她吧。别去听什么「减缓认知衰老」这样的鬼话,弹着唱着,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