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重逢
不止一次想象我们再见面时的场景,在奈梅亨潮湿的窄巷或在某个相邻的德国城市,我坐了飞机又搭了火车,换得几个小时一杯咖啡。那扇骑车不到10分钟就能抵达的门,偶尔会在记忆里叩响,门的后面,Tania顺着楼梯跑下,接住湿哒哒的我和我所有的狼狈。
试图回忆我们上一次分别,徒劳无获。快10年了,毕业季匆忙的7月,似乎永远不会真正准备好却又必须将一切了结,被无形之手茫茫然牵引着、猛推向下个阶段,答辩、打包行李、一场又一场告别。与其说,我以为我们还能很快见面,倒不如说,在更无知无畏的年纪,「远方」总展现出更具魅力的一面,风险则巧妙伪装,好像只要有愿力,就可以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做成想做的任何事,不计代价。
我错过了毕业典礼。Tania 曾有一个中国旅行计划,那是她父亲的心愿,但未能成行。新冠爆发,我们在不安中简短问候,确认无恙。疫情三年,记忆切割得细碎又错乱,我们身处的世界似乎也变得更加保守、撕裂。
这或许可以稍稍解释,当我发现邮箱里躺着一封 Tania 的信时,盘旋着的复杂情绪。
Tania 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上学的时候就是,别试图捉住她。坐在不知是谁的飞驰的摩托车上,呼啸着向我打招呼。天气晴好的某一天,拉着我躺在树荫下的草地,对着蓝天出神。每隔很长一段时间,在你快要忘记她的时候,冷不丁送来一封邮件。她总出现在不同的国度,德国、东非、南美……习惯了打开谷歌地图,键入陌生城市的名字,确认我们之间的距离。
而这一次,她在老挝。
她说,或许因为地理上的接近,最近常常想起我。随后,我们开始回答这个十分老套又十分必要的问题「how are you」,好似要为过往10年写一个摘要。Tania 有了2个女儿,在小女儿出生的同一年,父亲去世了,而我快要结婚了。局限的外语,有限的篇幅,亦或时间成灰最值得落成字句交换的信息也不过就这么点儿。
一个大胆的念头,从脑海深处炸开,「见一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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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都有种不真实感。上一秒还在成都阴郁的冷雨里等待春天,轻轻转身,琅勃拉邦一簇簇盛放的鸡蛋花与炽热的骄阳,诉说着夏日不眠。阳光晒得山丘上的树木泛出深绿色的光,浑浊的湄公河平静流淌,遍布的佛寺有着高挑婀娜的屋顶,像几本翻开的书倒扣重叠在一起,极尽精美的雕饰,在阳光的炙烤下格外耀眼。
Tania 先我一天到达。拐进主街一侧仅容一人通行的小径,两旁是红砖砌成的高过头顶的围墙,逼仄的视野令人隐隐有些不安,又快速打消。这是市中心闹中取静的所在,温馨的家庭式旅馆,客房分布在几栋两层洋楼里,环绕一片荷塘,池边挺拔着几棵高大的芭蕉树。工作人员都是老挝人,小小的个头,深褐色的皮肤,或许是全民信佛的缘故,他们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并不是教科书式的职业微笑,而更像礼佛之人从心底释放的善意。
去前台办入住的路上,经过一楼的房间,有一户的露台靠边放着一辆童车,茶几和靠椅上横七竖八晾晒着小孩儿的衣裤,地板上摊着一块蓝白相间条纹的毛巾,凌乱中透着几分生气勃勃。我想,这倒挺有Tania的风格。待我办好入住,顺着Tania给的房间号找过去,她还真就住这间。
我站在露台外,玻璃门后的帘子一耸一耸动了几下,门推开了,然后是许久没听到的那一声「Shuang~」。
Tania跟记忆中差别不大,没有像许多欧美人那样发福走样,标志性的鼻钉依然亮闪闪的,眼窝更深了一些。当然,这要抛开我们脸上多出的那些斑点和细纹,还有,Tania指了指乳房,比划了一个下坠的手势,吐了个鬼脸。两个女儿,一个两岁半,一个10个月半,在她身后睡着午觉。
不能走远,我们坐在房间与露台相接的台阶上说着话。没一会儿,孩子们醒了。大女儿睡眼惺忪,摇摇晃晃走向我们。看上去是个很有力气的孩子,小麦色的皮肤,红扑扑的脸蛋,肉乎乎的手臂。我连忙回屋取礼物,一个熊猫头的小挎包,一只小熊猫变身大熊猫的毛绒玩偶。接过礼物,小朋友摸了摸,很快摸索着把包挂在脖子上。熊猫包包比小朋友的脑袋还大一圈,衬得小朋友更迷你了。
Tania说,这次和男友Alex带着女儿来老挝和越南旅居,为精简行李,一件玩具也没带,又转头从床上抱起小女儿。想想真是不可思议,才6个月大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环球旅行了。小女儿也很有力气,不会走路并不妨碍她不知疲倦地爬来爬去,什么都想含在嘴里尝一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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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都跟Tania一家度过。
Alex提议,租用旅馆的自行车,到湄公河边看落日。我问,那小孩儿怎么办。Tania用一种理所应当的口气说,「跟我们一起」。Alex选了一辆带儿童座椅的自行车,把大女儿抱上去,再用轻便的背巾把小女儿绑在的身后,她服帖地靠在爸爸的背上。我们跟着Alex,排成细细的一列,沿湄公河骑行到一块凸起的岸边空地。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而能如此轻便出行,着实让惯于见到国内四五个大人围着1个小孩,辎重甚累的我,有些吃惊,转念又会觉得,不是理应如此吗?
岸边有几把露营椅,刚好够我们坐一排。夕阳还未真正到来,阳光猛烈冲击,每个人的脸颊都晒出潮红色。Alex捎了2瓶 BeerLao,我们各自倒了一杯,小朋友在 Tania 的授意下,捏着一个小袋子,又给每人分了一点花生。
有时,感觉我比 Tania 更紧张她的小孩。这个肉乎乎的小家伙,时而踩着碎石跑到更靠近河水的坡崖上凝视远方,时而绕到我们身后,试图攀上连接沿河公路的台阶。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担心她会从那个坡崖上掉下去,Tania 却说,孩子会自己看着办,那个坡崖不是悬空的,下面还有路和台阶。只有当女儿快要完全离开我们的视线时,Tania 或者 Alex 才会起身把孩子带回来。
「Party boat!」,小女孩指着一条游船大喊,船上播放着吵闹的音乐,有人蹦迪。Alex 在一旁兴奋附和 「wow, party boat!」。跟 Alex 是第一次见,想必我们都有经Tania提及,所以并不觉得陌生。
Alex 瘦瘦高高,一头金发,笑起来有几分孩子气。他很会找话题聊天,说起他和Tania经常玩一个游戏,猜测路遇的亚洲人来自哪个国家,准确率很高:日本人喜欢单独行动,韩国人很安静,中国人则很吵 hmmm……他曾试图说服 Tania 来中国旅行,苦于版图太大,线路规划遇到瓶颈。Alex 喜欢唱卡拉OK,但在他们的城市只能去一家酒吧里唱。我问,那你们用啥点歌?他说,就用Youtube,接着,他换了羡慕的口吻,「看看韩国,他们有许多练歌房!」。
聊天时,Alex 时而从远处把大女儿拎回来,时而怀抱着忽然哭起来的小女儿。孩子不时哭闹和打断,却从不见 Alex 面露愠色,只在笑声低语中安抚,哭泣好像也成为了和女儿说说话的暗号。Tania 说,在照护小孩上,她和 Alex 投入的精力是一半一半,Alex 甚至比她更有照顾孩子的热情。看着 Alex 有时胸前背一个小娃,手上抱着一个大娃,也似乎没有丝毫疲倦的神色。问起时,甚至拍拍自己另一只手臂,又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带着玩笑的口吻说再来一两个娃也没问题,说罢还赶紧回看一眼 Tania,补充说明「这当然要看 Tania的意愿」。我绝对相信 Tania 邮件里「Alex is a wonderful father」是实话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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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的湄公河,释放出静谧婉约的气质,水面泛起金色的细密波纹,这里特有的长尾船,像一片柳叶漂浮在水面。河的对面,太阳落进连绵的山丘,金红色的火烧云从黑色的山的边缘晕染开来。似乎是太阳落山后,她才开始展露出最柔媚的一面。
其实也有跟 Tania 聊到一些更严肃的话题,包括为什么开启这次旅行。德国的冬天,第二个孩子的出生,交叠着父亲的忽然离世,或许需要一次漫长而温暖的旅行慢慢消化。也聊到国内的35岁就业困境,延长的退休时间,职场发展。但这看似严肃的一切,在与Tania一家相处的点点滴滴中,都快速消解掉了。
这次见面,我好像只是偶然走入了Tania平常的一天,顺应着他们家的作息,自然而然相处。我们的谈话,时常被孩子们忽然的哭闹、喂奶、跑出视线打断,却并不觉得打扰。为什么要带这么小的孩子出来旅行?Alex 相当坦诚,孩子不会留下任何记忆,但这对他和Tania却很有意义。
第二天,他们启程前往越南,半个月后,回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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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我们甚至都没有正式道别,仿佛只偶然交汇了一天光景,便回归各自的日常。
但,能见面,已经是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