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先生在纽约为一批华人艺术家,讲授文学史,历时5年。眼下这本《文学回忆录》是学生陈丹青的课堂笔记。述而不作的传统,古已有之,苏格拉底,孔子,释迦牟尼,现又有木心先生。

翻开这本书,严肃的文学史少,先生的回忆、观点多。一个人,一本书,一种思想,犹如一个房间,先生在大大小小的房间里,或走马观花,或歇脚几日,或痴迷常驻,但最终离开。先生有气度,与古往今来哲人大师,平等对视。先生说一个艺术家,要头脑、心肠、才能三者俱备,继而评述“托尔斯泰,才能、心肠好,头脑不行。瓦格纳,才能、头脑好,心肠不行。柴可夫斯基,头脑、心肠好,才能不行”。这话读来霸气,心中有底气如先生,才敢在课间穿插轻描淡写的那么一说。

先生不停滞依附于他人思想,说“伟大的思想都有毒的,你能抗毒,你得到益处”。他说因非得太高,翅膀被太阳融化摔死的伊卡洛斯的性格是,宁可飞高,宁可摔死,“一定要飞出迷楼,靠艺术的翅膀,宁可摔死”。

先生多次提及“跳脱出来”这个概念,说诗词工于押韵,成了匠人,没跳出;贝多芬之前的交响乐,从不破例,没跳出;中国剧作家只在伦理中打转,“放之四海皆不准”,没跳出。

先生说自己的认识论次序是“宇宙观决定世界观,世界观决定人生观”,“只有宇宙观而来的世界观、人生观,这才真实恳切,不至于自欺欺人”。先生站得高,也希冀学生站得高,引介好书、好思想,让学生知高山,登高山,不断地一览众山小。

先生的语言多短句,善用比喻,简洁准确,凝练丰富。评述李杜:“李白是男中音,杜甫是男低音。李白飘逸清骏,天马行空,怒涛回浪。杜甫沉稳庄肃,永夜角声,中天月色”。句与句之间,时有对仗的音律美,自然而为,像古诗。

先生关爱学生,不直说,启发。正式讲课前先唠上几段,似调侃似警醒。比如,先生发现大家沉迷于他的观点,而不耐烦听具体的史迹。他将观点比作缰绳,将文学比作马,提醒学生注意缰绳和马的关系,不能手中有缰,胯下无马,“观点有用,又无用,无用,又有用。最后都要脱缰的”。

授人以渔,是希望学生独立,能够形成自我给养系统:“希望大家——规模大一点小一点,速度快一点慢一点,都无妨———超越自己。三年前的你,是你现在的学生,你可以教训那个从前的自己。”而最美好的师生关系,互为师友,互相启发,好像木心和陈丹青。陈丹青允诺读者将这份笔记整理成书,何尝不是最传统的师承传道。

一次课上,木心先生赠每一位学生一首七绝诗,诗的末句入学生的名字。最后,先生也作了首诗写自己:“东来紫气已迟迟,群公有师我无师。一夕绛帐风飘去,木铎含心终不知”。木铎有心终不知,先生孤独。

PS:

心潮澎湃地读着这本书,迫不及待地想些写点什么。先生是大书,是高山,能够从中看到知道的,一点点皮毛,还不乏误读。现在是手头无疆,胯下无马,这书看过,便先放着,等过了5年10年再去拂拭。

浸淫在标榜“科学”的学科训练里,整个人竟然僵化掉了,捧起这本书,有一种重拾真爱的感觉。文学即人学,很早以前就听过的道理。当真是走了太远,就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出发。道不远人人远道,怎么能远离了文学,远离了人哇。

一生之中倘有良师如木心先生,该是多么幸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