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师走了。
她在鬼门关进出过多次,这回没能扛下来。

第一次见到赵老师时,正值她事业的高峰期,登门追随她学习钢琴、声乐、舞蹈的孩子,络绎不绝。在赵老师之前,我换过两位钢琴老师,第一位是妈妈的朋友,钢琴水平仅够启蒙,第二位是经邻居介绍的音乐学院讲师,从我家到这位老师家只需步行5分钟,我便就近跟她学琴。第二位老师待学生敷衍,倘父母在场,还稍微上心,如果父母不在,就草草把学生打发回家。待转手到赵老师这里,我满手满身都是毛病。

赵老师严苛。在琴凳上怎么坐,腰、肩、手臂、手腕、手指应该是什么状态,第一个音怎么起,每一个环节都有定规。赵老师要求我在弹奏的同时唱谱,弹琴时手眼协调已十分困难,再加上出声唱谱,更需要十二分的专注和熟练。我胆子小,在老师、父母面前唱谱感到万分为难,便只象征性的张嘴哼哼,总被赵老师骂。赵老师观察力敏锐,好像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比如一眼就看出,我同一个曲子弹两遍,用的是全然不同的指法。这条曲子自然过不了,要拿回家用铅笔一个音一个音地标定指法,重新练。赵老师让每一个学生准备一个笔记本,每次上课时,由她把本节课的学生暴露出来的问题一一记录,并布置下一周的作业,及时反馈,循序渐进,有条不紊。

我爱偷懒,不爱练琴,曲子打回去重练,是家常便饭。节节课被赵老师骂哭,下次上课依然知错不改,继续被老师骂得鼻涕眼泪糊一脸。终于有一天,我受不了了,不想学了。老妈让我自己去跟赵老师讲。我踌躇紧张了一路,一个人跑到赵老师家,敲敲门。赵老师开门,我没敢进去,就站在门口说,我不想继续学琴了。赵老师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舍的样子,也没再多言语。自此,我有12年都没有再碰过钢琴。

再拾起钢琴,已是去年。
经历了一段难捱的时期,我赋闲在家等offer。无意之中打开了琴盖,敲了几个音,老妈听见了欣喜异常,她以为我已经把琴艺忘光了呢。在她的鼓励下,我萌生了继续跟随赵老师学琴的念头。对钢琴,我总是怀着复杂的心情,我喜欢她优美的音色,喜欢她似乎无穷无尽的对乐曲的包容性和驾驭力,不愧为乐器之王,而童年的经历,让我对她心生抵触,一个心结横梗在那里,不愿重拾。思量再三,决定拜访赵老师后,再做决定。

赵老师搬了新家,我刚踏进家门便闻到一股酸腐的气息,那是病人身上常有的味道。再度见她,我心头一惊,记忆中赵老师还是位盛气凌人的中年妇女,而眼前这瘦弱的老太太正蜷在躺椅上,因气色不佳以一副大墨镜示人。这真的是赵老师?待她开口,熟悉的声音响起,啊,这就是了,容颜易老,声音不易老。

赵老师让我弹首曲子。我小心翼翼摸到她的钢琴边,掀开琴盖,把琴键上的软布卷起,放到一边,把谱子摊开放在铺架上,忐忑不安地弹起来。我弹的是巴赫《二部创意曲》第一条,赵老师听罢,沉吟了好一会儿,慢悠悠地说,你已经很久没有弹过琴了吧,感觉你跟钢琴很陌生。我不知道赵老师是怎么辨别出来的,特别是我事后才发觉,她那时双眼已经失明,全靠双耳。

鉴于我只有5个月的时间练琴,琴艺不精又生疏多日,赵老师很犹豫,最终抱着试一试,看我能走多远的心态,再次收下我这个徒弟。赵老师依然让我准备一个笔记本,她眼睛看不见,没法亲自写字,便口授要求,由我笔录。赵老师布置了一些基本功练习,诸如吊手、音阶,这些陌生又熟悉的名词再度在耳边响起,仿佛昨日再临,只是我已经不再是那个顽皮任性的小娃娃了,也便多觉出了些赵老师的高明之处。

赵老师一口气布置了3首乐曲,要求我每天每首乐曲只练一刻钟,不准多练,而且这3首曲子必须在每天不同的时段练习。基本上每天每首曲子需多识两小节的谱,再把目前识得的谱子连通弹两遍。这样保证了练习每首曲子时都高度专注,练习时间短,不至疲劳,控制练习时间,也避免在难弹的地方卡壳过久。赵老师深谙学习需渐进。

赵老师那张嘴依然是刁钻不饶人,却击中要害。一开始,我对她这张利嘴有些抵触,但慢慢发觉,赵老师不会提过分的要求。她的要求总是比我现有的基础上略高一点,我努把力能实现。这需要当场试探和一段时间的磨合,记得赵老师会让我试弹一些片段,看我当场能做到什么程度,再决定要不要提、提怎样的要求。赵老师常说,不要为了取悦她,而做额外的练习,只要按要求练习,还课时能弹到什么水平就是什么水平,她会按照我现有的真实水平调整要求。如此灵活细致的教学,减轻了学生的学习负荷和心理压力,因为只用做好自己就可以了,但对老师的要求却是极高的,要迅速摸清学生的水平、问题、学习能力、个性特点,还要了解技艺习得的各个阶段、需要的发展能力模块、配套的练习项目,再制定个性化的教学方案。

这5个月里,我跟随赵老师学会的另一点是,练琴不仅要会“弹”,还要会“听”,要不断训练对音色对好音色的辨别能力。一个简单的吊手,赵老师让我先提腕,待手指快要接触到琴键时停顿片刻再落指,然后她问,“你听到了什么?”。原来,一个美丽的吊手,弹出来的音,会有余音回旋。赵老师的耳朵极其灵敏,她能听出我的肩膀和腰没有放松,她能听出我弹琴时手指跳音,她能听出我弹琴时没有提腕乐音之间没有呼吸,她能听出我一支曲子因为练习太多次而弹得太飘,因而要求我放慢速度练习。赵老师多次提醒我,要记得这些好音色,以后她不在身边时,我自己也能辨别音色好坏并自我调整。而我却总是想着,反正还有赵老师提醒。

如果有人问我学过多久钢琴,也许我会说5个月。这5个月里,我进步神速,真心感觉到我在“演奏”,而不是像翻译机一般,把谱子上对应的音符依次“弹”出来。童年埋下的心结化开了,弹琴时我很快乐。赵老师对我的态度,也从勉强收纳到欣赏。记得跟赵老师练琴的最后2个月,赵老师破天荒的总是夸我,想教给我更多的东西,布置新的乐曲让我练习,知道我快走了,时间紧凑,曲子练不完,她说到了国外,还可以继续找地方弹琴,国外生活孤独寂寞,有声音,就不孤单。赵老师布置的最后一首曲子是《月光奏鸣曲》,我只识了1/3的谱子,赵老师说没关系,你只要记得《月光奏鸣曲》弹奏时的感觉,未来有机会可以自己练。《月光奏鸣曲》最重要是用手指“摸”琴键,弹出夜色的感觉。赵老师要我在钢琴上试弹,一开始,我下手很重,总也弹不出她描述的感觉,摸着摸着,音色有点接近了,赵老师听到了,很开心,一再提醒我,要记得这个手感啊,一定要记得。

2014年8月16号周六,我就要离开成都,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8月15号周五, 我最后一次去赵老师家上钢琴课。赵老师帮我梳理了这5个月来做过的基本功练习和弹过的乐曲,满心希望我在国外也能继续练琴。我们心里都明白,但不戳穿,新的生活即将开始,变数重重,如这5个月专注、平静的练琴时光是不会重来了。临走之前,我轻轻抱了抱赵老师,赵老师眼眶红了,泛着泪光,我如往常一样说了声,“赵老师再见”。没想到,这就是我与赵老师的最后一课,最后一面,最后一声再见。

对赵老师的容貌,印象并不深刻,因为赵老师总是坐在琴凳后,我看不到她的脸,只听得到她从背后传来的声音。一想到赵老师,一弹到她教我的曲子,她的说话声,就如此真切的飘进来了,仿佛我正坐在她家那受了潮声音有些钝的钢琴面前还课,而她坐在我身后,全神贯注地听着。

赵老师一生求真爱美。在成长的旅途里,曾遇到过这样一位老师,这样一种存在,心中就多了一分敬畏。

怀念赵老师,愿天堂没有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