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成长于独立为自己做决定之时。我成长得慢,第一个独立作出的决定,始于三年半以前。或而,我可以厚着脸皮宣称,小女年方三岁半 ^_^

乌镇

「你是不是不想读了?你可以不读!」
「嗯,我不读了。」

命运急急转弯,那时的我并不知情。在师兄师姐目瞪口呆,甚或窃窃羡慕的眼神里,我单肩跨起书包,推门走出会议室。夜深了,路灯忽明忽暗,这条往返近 4 年的林荫路,我行至中途又折了回来。该往哪里走?

三年后回想,仍隐隐后怕。没有 Plan B,没有征询师友,没有报备父母,保送研究生说不念就不念。一夜之间,繁重的活儿蒸发了,我漂浮虚空,四周黑漆漆的,而那颗碧水环绕的蓝色星球,在目光尽头的尽头。

那年冬天,好似长过一整年,手握大把大把的时间,我重拾书本。胡乱翻书,冥冥中总挑拣阅读些苦难人生。年少不知愁,却把他心当我心,常掩卷哭泣。就在那时,偶遇木心。那时的我,手中无缰,胯下无马,虚弱得紧。研究生导师的话,也像咒语,阴郁不散。我似乎不如人家聪明,动手能力也不好,还自私自我。幸好,木心说了,知高山望高山,朝高处攀爬,让明年的自己做现在自己的老师便好。你也许会大笑,这些话,一碗鸡汤。鸡汤,但受用。一本《文学回忆录》,文学尽数忘记了,而木心关照艺术,关爱学生的心,像晕红晕红的炭火,不足以驱寒,却在冬夜里熨烫着,暖烘烘的。

出国念书前,赴上海办签证,我取道乌镇。木心纪念馆初初落成,终于得见「最后一课」的珍贵视频。视频里的老头子,长得可俊,双目有神,和学生们说着吴语味儿的俏皮话。初次亲眼见到木心的画,西方技法,东方神髓。最爱那副苍山孤月,宁静而骄傲。从此,求学千里之遥的荷兰,我梦里会梦见乌镇。荷兰多云多雨,我望着阴沉沉的窗外,眼前似乎也会浮现清波摇曳的水湾,屋顶瓦楞间的点点绿色,随风摇摆的蓝印花布……

奈村

奈村其实不是一个村。地处荷兰中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是座平和安逸的小城。来到村里,头一件难事 —— 教小伙伴正确念出我的名字。小伙伴打死发不出平声的「双」,总是「shuang、shuang」(四声)急急唤我。迫不得已安上新名号,我似乎也成了另一个「我」。

雨夜,我蹬着自行车乱撞。纵横交错的小街,稍有不慎便拐岔了道。心知不能准时赴约,天越来越黑,雨势不见削弱,朋友家仍没有影踪。扶着车把手,雨哗哗打在脸上,我哇哇大哭。迟到40分钟,匆忙把自行车搁在路边,忐忑不安按着朋友家的门铃。德国姑娘 Tania 踩在阁楼的台阶上,俯身为我开门,「哈哈,shuang,你怎么来得那么晚?快进来快进来」。待我进门,她一把抱住全身湿透的我。当得知我迷路了,她偏着头问,「shuang,你找不到路,为什么不打电话问我?」。是啊,我为什么不向他人求助?

我在奈村暂居的小家,有一座花园,两棵大树擎天。死宅如我,虽坐拥花园,两度春秋过去,无不是偶一抬头,见叶子落光了,才惊觉深秋已至。待再一抬头,葱茏的绿,已涂满我的窗户。一日,室友希腊妹妹 christina 悄悄在我门前贴了张便利贴:「Join us in the sun」。我望向窗外,不知何时,Christina 搬了两张白色长椅到花园中央。奈村难得一见的阳光,晒得长椅下的草地翠「铮铮」的。我开了门,踩过草地,躺在长椅上。天空没有一丝云,瓦蓝瓦蓝的,清凉的风相送。时间不再流动,一如这静谧的蓝天。我告诉 Christina,住在这里快两年了,从来不知道花园这么美。Christina 说:「shuang,你为什么不出来走走」。是啊,我什么不走出那扇门?

奈村两年,时时有师友的「why?」拂拭身心。虽学业无成,亦不算一无所获了罢。

成都?

「还读么?」
「不读了。」

回家了。告别奈村,我似乎又一次听见命运转弯摩擦铁轨的声响。心理系学生,似乎被逼向一道窄门,学术科研之外,再无出路。我偏要轻轻说一声「不」。

未来如何,留给下一篇小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