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泛黄,云层低矮,沉沉掉落下来,被城墙一把托住。

老王嘟囔着:「你看这天,好有历史的感觉噢。」

是呐,这天色,好像要发生点什么。


西安一行,甚是匆忙。半天事假,合上工作,拎了伴娘礼服,直奔机场。落地时,天色向晚,吴姐在出口处。银灰色大衣罩住她,淡淡的妆,细细的眉。脸盘的线条,又圆又宽,行至下巴,骤然缩紧,提醒我,这姑娘已经很瘦很瘦了。


吴姐远嫁西安,几番定夺后,婚礼主场选在婆家。婚礼前夜,小摆宴席,我自然跟吴姐坐一桌。同坐的大多是吴姐婆家人,操着浓浓的西安话,偶尔蹦出几个我能猜出意思的词儿。吴姐的娘家人,从成都坐了火车过来,在别桌。幸好,同桌还有另一位伴娘老王。虽说初次见面,在满桌中老年腔的西安话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摆着成都话,很快熟络起来。


老王是吴姐的大学同学,也有两三年没跟吴姐见面了。说到吴姐,她有点儿愤愤,「你们吴姐哦,冷不丁的,就把证扯了。好久没音讯,再主动冒泡,就是要办婚礼了。」我问,吴姐的典型句式是不是,「我给你说件事嘛」,一说一个大新闻。老王,哈哈大笑,连说「就是就是」。


吴姐好像一直是这样,守着一只罐子,病痛踌躇藏到最底下,悸动喜悦也悄悄塞进去,挤得满满当当的。等到某一天,罐子快要爆开了,吴姐才会打开罐子,才会想起我们。



宴席散了,伴娘随了吴姐参观婚房,商议整蛊新郎计划。明天,新郎在这里抢亲。从没当过伴娘,对婚礼环节、整蛊招术一无所知,索性一言不发,望着诺大的房间,红气球,红喜字,红被子。老王问吴姐,「今天晚上你就一个人睡在这儿啊?」。吴姐嗯了一声。


整蛊计划敲定,明儿得早起,大家都散了。老王跟我意兴阑珊,便说着要出去走走。12 月底的西安,不冷,空气里有霾的味道。城市的街道,总有些似曾相识。老王想抽支烟,怕被吴姐家人看到,便拐进了街边的小巷子。


巷子幽深细长,街沿散落着垃圾,老王点了烟,瞅着街边说,西安比成都脏多了。一路走着,烟味时有时无,「你们吴姐读高中的时候是不是学霸?」,老王问。我想了想,还真不是。


高中时,吴姐是那种安安静静的女生。自然卷,戴金丝眼镜,穿白色校服,在藏龙卧虎的班级里,常常想不起她的姓名。英语老师很喜欢她,一次英文作业让画画,大家草草几笔了事。只有吴姐,连房檐瓦片都一匹一匹细细勾出来。老王应和着,你没见过她大学时候画的图哦,那些线,笔直!


一直觉得吴姐选对了专业。念建筑,契合她一笔一画,耐心构建的脾性。大学寒暑假小聚,大家不免谈几句自己的专业,一开始她只是说着基础的力学分析,色彩分析。后来出去交流了半年,一面感叹对方学校教学理念超前,训练扎实,一面蹦出些术语,「建筑的语法」云云。我早已听不明白,只从她飞扬的眼神里偷几缕神采。


走回酒店门口,老王还想抽支烟,那就再走一圈吧。七七八八聊着,老王在设计院画了 2 年图,不干了,想转行却又考了本专业的研。我呢,工作刚 3 个月,处处是坑,鸡飞狗跳的。聊着聊着,话题总会回到吴姐。


「我见证了吴姐的恋爱史。」

「是好久喃?四年前?」

「不不,三年前。」

「哦,对,大四下期,她 Q 上找我,说是有很重要的事。」

「就是那个时候,你不晓得哦,她那会儿,天天跟那个人视频。作业也不写了,图也不画了,我跟她一组做项目,快把我气死了。她画过的图,我全部都要重画一遍!!!」


老王义愤填膺说着。我也记得,自那时起,吴姐嘴里再也没有什么「建筑的语法」。眼里心里,念念不忘的只有他。他的贴心,他的包容,他的理性,跟他长长的未来。领证、一前一后共赴欧洲、举行婚礼,好像是一转眼的事。



婚礼,一场盛大的梦游。


入梦前,手忙脚乱,新娘的高跟鞋忘了藏,伴娘的眼影还没画,整蛊新郎的备忘录不见了。楼下鞭炮声起,婚房里的人惊呼「快点快点,新郎来了,新郎来了」。众人栽倒在躺椅上,游进喜红喜红的梦境。司仪和双方父母是催眠师,大手一挥,轻声下令:抢亲,敬茶,拍照,入席。众人嬉笑推搡着,从婚房走到客厅,从客厅走到新郎家,从新郎家走回婚宴大厅。


吴姐又换了一身婚纱,雪白雪白的,拖着长长的裙尾。她站在门外,屏息静气,父亲牵起她的手。


是时候了。


门大开,他们一步一步,走向礼台。我和老王,默默跟在身后。


后面的情节,已很模糊了。从吴爸爸将吴姐的手交到姐夫手里那刻起,就开始流泪。身旁的老王,也泪眼汪汪的。原以为,仪式,繁文缛节耳。挨过异地相思之苦,挨过异国生活之艰,他们何须用仪式去证明什么。我错了,「托付」是这样慎重而不舍,爸爸将一生挚爱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中。那些默而不宣的责任、默契、感情,需要一个时刻,等待亲友的见证与祝福。



婚礼当晚,吴姐夫邀约七八旧友唱 K。我和老王,都不知点什么歌,伤感失恋小清新不合适。吴姐夫长我们三两岁,流行曲库有代沟。幸好吴姐夫的哥们儿挺身而出,动次打次,几首神曲一出,气氛燃了。


老王起身想到外面抽支烟,我和吴姐也跟了去。深夜的街道,有点冷,我说,老王抽烟的姿势好帅。吴姐忙不迭地点头称是。老王问我要不要也来一支。我明明不会抽,却也接过老王递来的烟,故作镇定地吸一口,呛人的烟气全堵在嗓子眼。吴姐一边嘲弄我「不行」,一边捻住我手中的烟头,放到嘴边,吐出均匀的眼圈。


「好久都没见到你们咯」,吴姐说。


是啊,是啊,这几年,跟谁不是好久不见,连成都话都好久没有这样畅快说着了。「你好吗?」我心里嘀咕。


不等我问,吴姐眼里有了些凄然的神色。婆婆强势,夹在婆婆和老公之间左右为难。被吴爸吴妈保护得严严实实,吴姐哪里受过这样的婆媳角力。我和老王只得宽慰道,小事迁就婆婆,大事不让步就好。


烟抽完了。忘了是谁说,「回去吧」。


回去吧,吴姐夫还在等着。


谨以此文纪念 16 年 12 月 23 日 及 16 年 12 月 24 日


去年底参加完吴姐婚礼后,一直想落笔写点什么。工作缠身心不静,久久未能成文。春节假期,有了难能可贵的大片时间,恰巧读了郭玉洁的《众声》,隐约感到可借鉴书中写法,组织时间线和思绪,记录这场婚礼的前前后后。花了 3 天时间,第一天只写了两三百字,后两天更有感觉些,每天写千把字。也算是第一次尝试吧,写完之后,心里释然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