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定，拿出吉他。调音、修剪指甲、调整拿琴姿势、打开节拍器，世界安静下来，坍缩成只有你和吉他的狭小空间。你感到手指触弦的压力，琴弦摇摇晃晃，音符荡出来跑出来。柔软的音色，延绵回响，心中生起难以言说的喜悦。

瑕疵也是明明白白的。你感到手指紧张、僵硬、打结。你感到音色呆板、绵软、缺少灵气。指尖的乐音，永远无法抵达心中的理想音色。这求而不得的炽热渴望，让你日夜煎熬，让你备受折磨，让你灼伤了你自己。可你别无他法。你和吉他，靠得太近，你们不得不坦诚相见。

这是 Glenn Kurtz 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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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岁学琴，12 岁琴艺精进生出「演奏音乐」的向往，16岁痴迷贝多芬第三交响曲，打通音乐的任督二脉。Glenn 在古典音乐的宫殿中流连忘返，抚摸粗壮的庭柱，贪婪辨认壁画里细致的线条和色彩，立下壮志——成为音乐家。小小音乐家情感丰沛而无处可诉，苦涩的心情在里尔克《给年轻诗人的信》中得到纾解：

诗人注定要将内心最强有力的力量激发出来，而普通人往往都抗拒这种力量，努力使他们不要发声。

少时的 Glenn，内心奔涌着诗人的敏感不安，容不下半分平淡安逸。走吧走吧，去成为音乐家，去忍受音乐家动荡而艰难的生活，去让指尖翩飞出情感的音响，去摇撼这太过寻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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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卑斯山南，奥地利第2大城市格拉茨，Glenn 举办了最后一场演奏会。演出很成功，在音乐的原乡，音乐家得到了应有的倾听和礼遇，尽管听众寥寥，不过70人。

那一年，Glenn 22 岁，只身前往维也纳已 2 年。刚走出音乐学院的年轻音乐家是危险的，要精进技艺、挑战艺术想象力的边界，更要谋业谋生。把忐忑和希望，录制成一盘盘试音卡带，寄送到它们想去的地方。背着琴箱，坐上列车，敲开一扇又一扇门。音乐家的生活是动荡而艰险的，到底是怎样的动荡艰险，你准备好了吗？

编排即兴音乐会曲目，在小咖啡馆和夜店演奏。报名米兰和马德里的吉他比赛。最后，Glenn 在一间语言学校为英语课堂伴奏，据说这样能提高知识的吸收效率。音乐厅的大门紧锁着，总要做些什么，更靠近他一点。确定是更靠近，而不是渐行渐远？为生计弹琴，疏于打磨琴艺，寄出的卡带有去无回，自我怀疑日日滋长。你准备好了吗？ 没有。

我们需要勇气去演奏新音乐；我们同样需要勇气去成为一个音乐家；但是，最艰难的是始终坚持做一个音乐家，不管音乐对你说什么，让它来塑造你。

吉他锁进衣柜，琴谱笔记书本打包，22 岁的 Glenn 亲手捏碎了成为古典吉他演奏家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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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琴：重回音乐》是一本哀伤之书，一曲失败者之歌。全书绝大多数篇幅是作者 Glenn Kurtz 少时的练琴回忆。在盛夏的吉他讲习班，在撕掉了「齐柏林飞船」海报的旧房间，在新英格兰音乐学院的琴房，Glenn 坚定地完成一件事：练琴。克服旧日养成的坏习惯，跟顽固的肌肉记忆作战；听音乐、读音乐、谈音乐，破解音乐的语法；练习，练习，练习，演奏更动人的乐曲。枯燥的练琴时光，因为少年的赤诚渴望，闪着金子般的光芒。

Glenn 亲手捏碎的吉他演奏家梦想，他戛然而止的音乐家生活，让人心碎。心思最纯正，体力最丰沛时投入的感情，懵懂但真切。十几年如一日的切磋琢磨，怀中的吉他，早不是轻轻拨动就能震动发声的物件。自体的记忆连同人格的一部分，与吉他一同生长，融为一体。放弃吉他，扔掉它，忘记它，是把自我的一部分也生生挖空了。我不知道 Glenn 如何承受这空荡荡的失落、默默渗血的痛苦。

此后十年间，Glenn 转投文学，练琴教会了他阅读，教会了他破译音乐的、文字的密码。他一路念到比较文学博士，做艺术咨询顾问，教书，过上了稳定而体面的生活。他不再听古典音乐，那会让他感到痛苦。熟悉的旋律从脑子里不知什么地方飘来的时候，别的吉他手演奏一首曾经弹过的曲子的时候，他心中颤动，呜咽着恐惧。

如果再来一次，结果会不一样吗？

在一个料峭的春日三月，Glenn 翻出当年学音乐的十三捆笔记，依时间顺序重读，重走一遍那个立志成为音乐家的少年之路。炽热的渴望，又一次点燃，夹杂着悔恨。

我为自己建立起了成功且有趣的生活。但是我在这些封尘的笔记中遇到的却是充满灵感的炽热生活。突然我感觉之前练琴的岁月都没有被浪费，但之后的时光却是一种浪费。

Glenn 把吉他从衣柜里拿出来。维也纳之行，是一次天真而失败的尝试。十年后，自己大可续写当年的梦想。Glenn 翻出自己音乐会演奏的磁带，似乎想确认自己的潜能。不幸，录音中频繁的错音，粗糙而急躁的乐句处理，只是一次次确证当年的少年，不仅因为音乐家艰难的生存现状知难而退。当年的他实力平平、却又野心太过，杳无回音的试奏卡带，敲而不应的门，不是没有原因。

音乐家之梦，历经一次回光返照，彻底寂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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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寂灭之后，还剩下什么？

Glenn 重新拿起了吉他。依然为自己技法的局限、想象力的局限困扰，却不再那样恐惧失败，不再害怕将失败的恐惧放入演奏中。在琴弦间，展开一段故事，此时此刻，你与吉他的故事。展现音乐的美与和谐，也展现自己的局限、恐惧、失落。突破极限的渴望，仍时不时涌上心头。只是这一次，渴望不再炽热到把自己灼伤。

你与吉他，促膝而坐，说彼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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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很触动我的一本小书，空时总会随手翻到一页便读了下去。不仅是练习吉他，任何想在某一方面有所进步的人，都会在书中找到共鸣。从未有过像 Glenn 这样强烈的企图心，可 Glenn 那求好的渴望和求而不得的失落，又每每让人感同身受。甚至，Glenn 远赴维也纳，在生存和音乐理想之间硬邦邦的挣扎，我这个毕业工作不到 1 年的人，也能体会得一星半点。

最令人享受的是 Glenn 描写音乐的片段，一直以为音乐是不可写的，可 Glenn 优美细腻的文笔，把音乐落于纸页曼妙起舞，写出了音乐的那份「不可写」。书中还用不少篇幅论述古典吉他演变之历史，古典吉他大师的轶事也是信手拈来。Glenn 受过严谨的文科学术训练，引经据典，抽茧拔丝，为古典吉他「正名」，很是好看。

这本书，也很「好听」。追随 Glenn 的练琴轨迹，从鲍伯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扬」到费尔南多索尔的吉他练习曲，从巴赫到罗得里格，甚至是颇具实验性质的微分音音乐。大多数音乐都是第一次听，配搭着书页中的练琴故事，离练琴少年的心事又走得更近了一些。试图整理一份书中的音乐清单，没想到细心的作者早已在附录中梳理出书中提及的作品及推荐的版本。

最后附上 Glenn 接受 NRP 访谈的音频，Glenn 说话的声音好轻柔呀，音调和节奏像音乐一样~：Try, Try Again: A Guitarist’s Second Time Around : NP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