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me line

语法书里,箭头向右的长线代表时间,中间一颗参照点。一刀斩过去,过去在左,将来在右,过去与将来泾渭分明。比喻贴切通俗,正如过去若干年间听闻的模型一般,散发抽象凝练的美感。当潜入真实的语境,现在回望过去,过去畅想未来,未来成为过去,时态、语态交错盘曲成迷宫,不分左右东西。

「过去」栖身在与「现在」背道而驰的方位。面对过去,惯常的姿态是回顾,似乎总要转过身,回了头,过去才会显形。不是这样的。那些称为过去的,发出光亮,拂过后背、头顶,在身前投一地影子。人与影子同行。时间和空间催化,影子的轮廓比「过去」本身更清晰、丰富。

Time slot

slot,意为细长的缝隙。刻在存钱罐顶,落成狭长的投币口;开在 ATM 一侧,平躺成扁扁的插卡槽;跳入横竖交错的时间表,slot 是长方形的小条儿:9:00 - 9:30,紫色的晨会,14:30 - 15:30 蓝色的调研和访谈,10:30 - 11:00 ,热气腾腾的棕色咖啡杯招呼着 coffee break。

slot,拼写简单,发音规整,却像衬衣最末端那颗小纽扣,稍不留神便无法紧紧扣在大脑皮层的沟回里。有的单词简单又具体,像 stool,能很快把具体的图像跟他匹配起来,一来二去便熟悉了;有的单词,长,音节多,却含义清晰,带文学意味,让人愿意记住它,比如 reticence ;又或者像 hypothalamus ,教材和文献里碰得多了,想不记住都难。唯独 slot 这样的词,寻常、微不足道,就像他的含义 —— 细小的缝隙、凹槽,隐藏在更宏大喧嚣的背景里,无声地描摹时间。

留学时预约面谈,教授在邮件里列出一串时间空档,半小时或一小时为期,放在日程表里,细细的一小条。我才注意到它,time slot,承诺给彼此的时间,像一个密闭的空间,很遥远的,只在文献里见过的名字 ,就坐在对面。教授从不挑剔你的磕巴和口音,只在乎你的想法。讨论研究的时候,可以较真、质疑、直接说 I disagree。恍惚觉得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是 colleague,是 researcher。

在 time slot 里待一段时间,伸手一摸,触到它的四壁。办公室里争锋相对的讨论,转过身,在走廊里偶遇,连打个招呼都尴尬羞涩。开组会时坦诚而热烈,中途休息的 15 分钟,同事用荷兰语开玩笑。陌生的语言,施了隐形魔障,手中没有令牌,一言不发晾在一旁。哪怕用英语言说的时刻,似乎也永远 get 不到笑点。时间、空间、社会关系,封装在彼此承诺,彼此交付的 slot 里。碰壁的手指末梢,微凉。

论文是堆砌的 time slot,沙漏的形状,两头宽,中间窄。大背景、重要的研究主题,收窄收窄,窄到飞燕瘦瘦的腰肢一般的假设当中去。一丝不苟的研究设计,诚实严谨的结果分析,至论文讨论板块,再次阔大、衍生,关联更广泛的研究和更宏大的议题。论文,是打入学术圈的令牌,时间修剪堆积成沙漏的形状,唯一的形状。要进入这个圈子,便要遵守对时间的承诺,来不得半点小聪明,小性子。

在进得去与进不去,交付承诺与舍弃承诺的那些 slot 里,亲近了一些时间,又疏远了一些。

Time zone

横为纬,隔断北半球的夏天和南半球的冬天。纵为经,划开东八区的 8:30 与西五区的 19:30。空间切割了时间。

樱花烂漫的西雅图,你喝一口咖啡,给朋友写明信片,我在困倦的春日午后,向你道一声「晚安」。十二月的澳洲海湾,阳光猛烈,咸咸海风,你备好了圣诞晚餐,我站在日渐稀疏的银杏树下,望着满地落叶的金黄,发呆。北方小城里下了多年难遇的大雪,你偎着暖气,吸着鼻涕,我在 skype 那端,透过你身后的窗户,瞥一眼屋顶的雪白。

即时通信,填补了时间的错位。异步的时间节律,却始终难以感同身受。细节丰满的想象,柔软深邃的同理心,填不满神经细胞全开的具身感受。

还有一些束手无策的时间的断裂。当生命之钟停摆,一个人再无力维系自己,他的时间与空间散落在基因与模因里。似曾相识的体征与行为方式:自然卷,急匆匆的步态,遗传的病变,雕刻曾经的存在。无法预知的某个时刻,细碎的回忆、言语的片段,轻轻一点,后知后觉地鲜亮起来。他短暂活转回来,以一种他无从知晓的方式,又再次寂灭。

当一个人选择主动离开,一段关系便断裂了。此时此地,切割成两个 time zone,互斥的时间节律,比死亡更加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