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一座城。

站在城外,看城市的名字,高高架起的几个塑料大字,深红的,沾了灰泥,拐个弯便从视线里消失。不再回望了。你的后背离城门越来越远,音节从喉头滚动到唇边,却发不出城市的名。

下一座城,下下一座城,下下下一座城。你在遗忘之间游走。而城市,千城一面的城,在遗忘的空隙里,漏下参差。干爽猛烈的春风刮乱了头发,挠得脸上疼又痒,你想起上一座城市潮湿的风和饱满丰沛的雨水,想起深夜里雨水滴落屋檐齐整的节奏。疾走在四平八稳的马路,路望不到头,风景一成不变,你想骑着车在仅容一人的窄巷里,左突右拐,恣意迷路,惊扰一只猫。会议室里,言辞激烈,谁的话都无比正确,你走了神,回到花园旁那间只亮着一盏灯的陋室,临窗对谈,茶叶放多了,舌根的苦涩中止了睡意。

城市为居民打上纹身。纹身在下一座城市显形。

在城市,你看到越来越多似曾相识的容颜。那个圆脸盘,铜色皮肤的中年女人,玻璃镜片背后笑语盈盈的一双眼,靠近你。你后退一步,只觉温柔眼波,化成凌厉刀锋。你想起另一张脸,抑或根本是同一张脸,混合着北方的阔大粗粝,南方的锱铢必较。你厌恶这张脸,逃离这张脸。又感到抱歉,为那个初次见面的圆脸女人。

流动的人群,把城市打散,再涌入下一座城。城市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直到离开的人在另一座城里,识别出它遗失的信号:带一点水汽氤氲的软糯语调;一件说不出样式,叫不上颜色的衣衫;赤着的脚;以某种比例混合水、阳光、盐分、细菌,腌制的小菜。城市的画像,在离开城市的人的眼睛里、身上渐渐浮现的纹身里,一点一点勾勒、补全。

纹身,是木刻的年轮,荣耀的徽章,也是冰冷的伤痕。有人欣然接纳,也有人戴上墨镜,拒绝看见,隐藏起自己来自的那座城。换下不入流的衣衫,扳直了舌头,用一种陌生的腔调描绘一幅自我的画像。眼前这座城,崭新的,没有丝毫和上一座城相似的地方,人也如获新生。只有在被激怒的时候,面红耳赤,你卷起了舌头,用昔日的语言骂上一百次才够解恨。慈眉善目的人,露出锋利的牙,身后展开黑色羽毛的翅膀,你这次不想躲闪,挥起拳头。看到手臂上的纹身,你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一次你不会躲闪。

遇见一位柔弱可爱的人,手掌不由自主的温柔了起来,轻轻摩挲着对方的肩。开始回想,是什么时候学会了温柔的抚摸。记忆断了片,身体却还记得,穿过城墙,跨越城门,飞往那座遗忘的城。你想起那只曾经形影不离,温柔又温暖的手。

城市啊城市,不知是离开一座城,还是走进一座城。甚至怀疑,是不是一直在同一座城里迷路,往返打转。你看着手臂上的纹身,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