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婆婆一早醒了。双手撑着床沿慢悠悠坐起,小木床嘎吱嘎吱响。她瞥了一眼床底的棉拖,吸口气,好像要一鼓作气的样子。双手抱起左腿,瞄准靠左的那只拖鞋,搁上去。再双手抱起右腿。

屋子出奇的冷。方婆婆多加了一件毛衣。

等穿戴完,天全亮了。隔壁的松鼠宝宝,换上佳丽婶婶刚浆洗好的衣裳,浑身散发着干净舒爽的香气。他朝佳丽婶婶,也朝窗户斜对面的方婆婆挥挥手,上学去。

「一眨眼功夫,松鼠宝贝都上小学了」,方婆婆心里想。方婆婆心里还想:他刚出生那会儿,我还烤了一篮小蛋糕,亲自送去呢。

还有个心结,方婆婆每天想一遍,想两遍,想三遍……懊恼得很:为什么那个雨天,自己执意要出门?为什么明知路滑,却没多留心眼?为什么那个小坎儿,偏偏出现在自己右脚脚尖正要落下的位置?那个雨天,方婆婆狠狠摔了一跤,摔折了骨头。很老很老的方婆婆,很老很老的骨头,没有办法愈合。

方婆婆再也不能走路了。

亦青舅舅砍了一棵大树,花了七天七夜,为方婆婆赶制了一只轮椅。当方婆婆说「我想去阳台晒太阳」,轮椅便慢吞吞开出卧室,穿过客厅,如向日葵一般朝阳光最暖的方位停下。到了晚上,轮椅坐垫升起,伸展到恰好能容纳方婆婆平躺的长度,将方婆婆缓缓推向床铺;张开扶手,为方婆婆盖上被子。

为这只轮椅,方婆婆曾经大发脾气,向全家宣布,打死也不坐。原来,方婆婆在轮椅上看报纸,大概是读到什么「经济上行」,念出了声,轮椅刷一声弹起,将方婆婆举到半空,差点撞上天花板。方婆婆在半空中待了一整个下午,时间漫长到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直到女儿女婿回家,不知轻轻拨弄了哪里的开关,方婆婆才回到地面。几年过去,兴许是方婆婆没力气再计较,或者这轮椅学聪明了,反正她再没提过不坐轮椅这档子事。

佳丽婶婶送了方婆婆一只陶器。渴了,不需要伸手拿水杯,这只陶器自动缩小了碗口,挺立成水杯的形状,呼一下系在方婆婆的手指间。想随手煮点东西,这只陶器便鼓出腹部,又生出手柄,稳稳悬浮在炉灶上。可方婆婆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牛奶太烫了,方婆婆想要一只宽口的盘子放凉,却永远只得到一只笔挺的水杯。一壶好茶,需配一只厚重而古拙的陶杯,方婆婆却只能得到一个釉色光洁,杯壁轻薄的小茶盏。

方婆婆呷了一口茶,觉得这只陶器既懂她,又不懂她。

「哎呀呀,屋里怎么这么冷?」,方婆婆顺手摸了摸墙壁上的管子,「咝,好凉」。方婆婆家理应是这片森林里最温暖之地。只要大家伙儿采集到的暖气有富余,便会存在一个大玻璃罐子里。罐子引出长长短短的管道,贴在方婆婆家的墙壁上。玻璃罐子里应有尽有,秋天暖烘烘的阳光啦,踩到厚厚一层落叶的脆响啦,咕噜咕噜冒着硫磺味的温泉水啦,小姑娘笑语盈盈的眼波啦,会从指尖暖到心窝窝。

方婆婆坐在轮椅上,在家里巡视了一圈。东敲敲,西摸摸,屋里所有的管子,都无一例外冰凉冰凉的。

天色好像一下子暗沉下去了。

方婆婆在客厅中央,任轮椅朝向一个随意的方位,也不开灯。有那么几个瞬间,管道似乎晃动了一下,里面发出咕咕的闷声。方婆婆以为屋子就要暖和起来了,兴冲冲挪到墙边,墙面却依然冷冰冰的。每一面墙都是如此。

更多的瞬间,恐惧随着窗外上浮的夜色、从地下侵入地上的寒气,凉到脊背。到了深夜管子里不仅不来热气,甚至放出冰块,打下冰雹来该怎么办?管子会不会趁睡着时突然裂开,释放出害人的毒气来?这栋屋子会不会突然爆炸了,塌了?方婆婆又害怕,又着急。

她想起来,还可以给女儿写信,让住在森林另一端的女儿尽早回来看看。方婆婆选了一张牛皮纸,羽毛笔蘸满了墨汁,好久不写字了,有的字还要想一想才知道要怎么写。写了没几个字,方婆婆又想起来,傍晚寄出的信,女儿要到明天早上才能收到,那今天晚上怎么办呢?方婆婆有点愤愤,突然怨恨起安装管子这事儿来。要不是女儿牵头,谁会大费周章搞些又是玻璃罐子又是管道的劳什子事情,用壁炉不是挺好?方婆婆咒骂着,又呜呜地哭,怪女儿多事。

「咚,咚,咚」,方婆婆听到敲门声,没好气地问一声:「谁啊?」。

门外传来奶声奶气的声音:「方婆婆,方婆婆,我是松鼠宝宝。我在回来的路上买了一点炒栗子,想分一点给你吃。」

方婆婆开了门,尽量挤出一张和蔼的笑脸。

松鼠宝宝把小手举得高高的,递出一袋热气腾腾栗子,抬头看着轮椅上的方婆婆:「方婆婆,方婆婆,你家里怎么这么黑啊?」

方婆婆说:「因为我习惯了一个人住不点灯。」

松鼠宝宝又问:「方婆婆,方婆婆,你家里怎么这么冷啊?」

方婆婆,拉下脸来,没好气地说:「还不是这些劳什子的管子,突然就没了暖气。」

「唔,真的吗?」松鼠宝宝眨着亮晶晶的小眼睛,「方婆婆,我帮你看看吧。」

松鼠宝宝时而爬到客厅顶端,时而在卧室的阳台上一蹦一跳,时而又钻到厨房壁橱里一探究竟。「噢~」,他似乎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后退一步,笑了起来。松鼠宝宝说:「我知道啦,方婆婆,这里有跟管子松动了,玻璃罐子里的暖气过不来。」

一边说着,松鼠宝宝顺手接上了管子:「方婆婆,你现在摸摸手边的那根管子?」

滴答滴答,方婆婆的右手感到了暖意,然后是左手,接着是手臂、肩膀……方婆婆全身连同整间屋子都暖了过来。

松鼠宝宝顺着轮椅的踏板和扶手,一路跳上了方婆婆的膝盖,毛绒绒的长尾巴,飘来荡去:「方婆婆,你看,暖气来啦」。

倒是方婆婆有些不好意思,让松鼠宝宝站在手心再举到眼前,说:「宝贝,谢谢你。」说罢,方婆婆又呜呜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