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透过天幕,把夜晚染成深蓝色。从天桥往下望,错落的车灯汇成河流,缓缓蠕动。亦青盯着臃肿的车流,发了会儿呆。家里来了电话,老房子终于要拆了,好些旧物不知道怎么处理,想请亦青回去一趟。亦青犹豫片刻,对电话那头说,「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多久没回家了?亦青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脑海中老房子的轮廓,清晰又实在。木门铺满花花绿绿的卡通贴纸,门后挂几串钥匙,关门时哐啷响;全身镜旁灰白的墙壁,用了桃红色水彩笔,由下往上画出一道道身高线;橱柜最上层放一摞荷花系列图样的盘子,从没用过。

在一个地方待得够久,会积累起数不尽的细节。目光愈发清楚明白,如阳光投进池水,好与不好都历历可见。老房子如此,人也如此,比如……父亲。

在楼下储物柜取了快递,朝住处走。进单元楼,室友正出门,「才回来啊?」。

「是啊」,亦青笑笑说。

亦青对谁都笑呵呵的。进了房间,把笑容和外套一同脱下,挂在衣架,甩开鞋子,解了内衣扣,亦青一头倒在床上。这些年,父亲一直试图缓和跟亦青的关系,收效甚微。在最踌躇迷茫的时期,不给与支持,反倒一昧冷嘲热讽,亦青不能原谅。后来争取到离开的机会,亦青说走就走。

换上睡衣,亦青束起头发,去卫生间洗漱。镜子里,亦青看见自己的脸。白而光洁的皮肤,泛黄纤细的发须恣意散开,细长的双眼,初看会给人一种文弱的印象。和父亲一模一样。像一块撕不掉的标签,随年龄增长,轮廓愈发清晰,父亲引以为傲,亦青却总想扔掉。

亦青在一家医疗康复科技公司工作。走进公司,常有一脚坠入未来的错觉:通过脑电自如控制的机械手臂,举重物、捏苹果、握笔书写都不在话下;专为渐冻人设计,可精确识别眼动轨迹,辅助打字和浏览网页的操作系统;可以跟老人聊天的轮椅、扫地机器人。尽管有时候亦青闹不清,这些高科技产品有多少是出于利他的动机,又有多少只是出于研发人员的好奇心与恶趣味。

「亦青亦青亦青,快来帮我做个测试」,晓玲在走廊尽头喊着,打断了亦青一贯的迟疑。晓玲是公司的游戏设计师,之前设计过一款筛查老年人记忆力的功能游戏,有助于阿尔茨海默症的早期诊断,大获好评。

「又出新游了?」,亦青问。

「对,合作类游戏,必须两个人玩儿。」晓玲抓着亦青的手走进办公室,又一把拉出椅子,「来,先坐」。

直到打开游戏界面,亦青才意识到这款新游里「合作」的意味。繁复迷宫里,亦青和晓玲,要各自为对方解锁,才能闯到下一关。亦青认领的粉色小兔子,顺着索道爬下,推动大木箱,抵住前方的开关,打开挡住晓玲认领的棕色小猴子的石墙。与此同时,铁笼落下,关住了小兔子,等待小猴子来解救。

将双方玩家置于困境,自救之余,思考如何为对方铺路。这款游戏确有独到的地方,亦青想。晓玲熟谙每一道关卡,每当亦青卡壳的时候,晓玲在一旁轻轻提醒,「先绕过那座桥,嗯,对,再往下走到那颗宝石那里」、「欸,别动别动,我先过来」。

如果游戏能录屏,一定是小兔子依赖着小猴子的画面。亦青侧过脸,看一眼身旁的晓玲,笑了笑。

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来,同样的闯关游戏界面,同样的两人并排而坐。只是……身高悬殊巨大。亦青走回暑日里燥热的老房子,和父亲各自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游戏机前。一人一辆坦克,一次次击退敌军的攻击。父亲的坦克总是开在最前面,跟着父亲,总能玩到翻版,漫漫下午和夏日里冒着气泡的可乐一饮而尽。

小时候,父亲多高啊。亦青无法将童年时的父亲与现在驼背、双膝轻微外翻又懦弱的老头联系在一起。

走出电梯,家门前摆了两个大纸箱,凑近看,收件人写着亦青。熟悉的笔迹,亦青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亦青叹了口气,把箱子搬进家。

割断胶带,开箱,两个箱子里东西整整齐齐码放,是父亲一贯的风格。拿出里面的物件,小时候片刻不离身的毛绒兔子,偷偷藏在书桌下面柜子第二格的流行歌手磁带,从小学到高中的作文本,厚厚一沓。还有小时候常听的故事磁带,亦青恨不能立刻找到一台磁带机,把那些翻来覆去听了不知多少遍的故事,再从头到尾听一遍。

箱子最底,放着一台游戏机,还有几张游戏卡。亦青翻着游戏卡的封面和背后的游戏目录,「俄罗斯方块,不是」,「超级玛丽,不是」,「忍者,不是」……「嗯?危机救援」。就是这张游戏卡,两个美国士兵,开着坦克,周围是枪林弹雨。记忆一下子又跳回到那个暑热难耐,混合着可乐的甜味,和有父亲掩护的下午。以及,那个亦青夺门而去,再也没有回来过的夏天。

亦青拿出手机,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摁上去,8-5-1-7-2-4-9-8,亦青没有摁下通话键。长时间无响应,手机锁屏了。亦青解锁了手机,盯着那个绿色的电话键,摇摇头,又一个一个地把数字删掉,8-9-4-2-7-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