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尔·吉根是一位爱尔兰当代短篇小说家。她的短篇,开篇总稍显平淡。场景在缓慢的节奏中推开,提着一口气。像慢练钢琴,落指的时间、力道都要严格控制,稍有偏离,瑕疵便在音符与音符长长的间距里,一览无遗。

在这篇用作书名的《走在蓝色的田野上》,神父正主持一场婚礼。置身婚礼现场,作者却采用旁观者视角,施一重厚厚的玻璃把神父隔开。神父总是站在远处、门外、角落,刻意与人群保持距离。神父的目光却寸步不离现场。他看「穿绿色绸衣的伴娘们在那里静静伫立」,他注意到「新娘拿起那只沉甸甸的钢笔时手在颤抖」,他注视着新娘的头纱、颈上沉甸甸的珍珠项链、肩上的雀斑。

至小说的最后三分之一处,意外扯断的珍珠项链,终于打破了这重紧绷绷的疏离。滚落的珍珠,不得不把神父牵引到新娘身前。曾经,在上帝与女孩之间,他选择了上帝。此刻,神父改变了心意,只要女孩给出哪怕一点点暗示,他也会带她高飞远走。可女孩也改变了心意。她结婚了。

读过科尔姆·托宾的一篇短篇《一首歌》,克制下的汹涌,似曾相识。19年不曾相见的母亲,正在台上唱起爱尔兰民歌。驱车从远方赶来的诺尔,坐在台下。母亲的目光,一次、两次,静静望向他。他不确定母亲是否知道他是谁,毕竟离开时,他只有9岁。他既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母亲的目光,于是,在四目相对的时刻,文字之间留出一段空白的静默。他遗传了母亲的好音色,在母亲歌唱时,想象着如何操弄自己的歌喉与母亲配合。但他刻意没有开口。

母亲一曲唱毕,诺尔逃离了酒吧。像一块张紧的帆,有风的试探,也有水手用力拉着绳子试图调节帆的方向,但最终船还是由着原定的航线驶去了。这些试探、怀疑、心动、追随,让这篇没有剧烈冲突、没有结局的故事,弥漫着忧伤和遗憾。

与科尔姆·托宾不同,克莱尔·吉根在克制紧绷的开篇之后,往往会更大胆地营造转折,行文的节奏突然加速、力道猛烈,或者加入一些超现实的色彩。在克莱尔·吉根的笔下,独自前往小岛写作的女作家,将讨人厌的不速之客,写进自己的小说,为他安排癌症,为他立遗嘱,送他一步步走入死亡;一个贫穷而不快乐的家庭,以一场戳破了谎言的自述和将一切化为乌有的熊熊大火告终。而上面提到的这篇《走在蓝色的田野上》,婚礼结束后,神父的压抑竟是在言语不通的中国按摩师手下得到纾解。摘一段吉根让人心惊肉跳的文字:

此刻,中国人在按摩他的双手,把它们从手腕往后掰,最后神父以为骨头肯定要被掰断了。他的脑袋被托起来绕圈子,一圈比一圈大。膝盖压在了脑袋两侧。中国人正把什么东西从他的脊椎根部,从他的尾巴骨那儿拽出来,送入他的身体。有个硬邦邦的块垒梗在那里,但那双手并不理会。神父突然就感到什么东西从他体内消退,就像海浪从岸边退去,再形成新的浪潮—一声可怕的喊叫从他嘴里迸出,是她的名字,然后就结束了。

这段时间连着在读几本爱尔兰作家的短篇小说。克莱尔·吉根,科尔姆·托宾,威廉·特雷弗,不约而同地把视点放在了爱尔兰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平凡人事。有些反复出现的元素:衰落的小城镇,被田野、雨水和海风眷顾的自然风光,式微的宗教信仰。

克莱尔·吉根童年时成长在爱尔兰乡间,如今也生活在爱尔兰乡间,难怪她的笔下常流出寂寥的山川景色。或许由于早年留学美国,克莱尔·吉根的小说,却不拘于爱尔兰这片土地,主题也更为多元。《在水边》写了一位差点淹死在海里的少年,里头有关于个人成就的以及生与死的探讨。《离别的礼物》则是一篇使用第二人称来写的小说,写法新颖,记述了一位长期被父亲性侵的女孩,在逃离家庭飞往纽约前的临别时光。都很值得一看。

克莱尔·吉根是一位相当低产的作家,写东西极慢,至今仅出版过两部短篇小说集和一部中篇小说。作品少,却耐看,也拿了不少小说奖。不过,私以为论笔法和对人与人之间微妙关系的洞察,威廉·特雷弗要来得更加老道、细腻、不动声色。目前没啥水平敢去写威廉·特雷弗,就先留个坑吧=。=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