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来又去
春天。
「燕子来啦,燕子来啦」,老头说。老太说:「莫去看,等燕子走了,你又难过」。老头不听,独自跑去阳台,抻长脑袋。燕妈妈在屋上筑了顶扎实的巢,小燕子也抻长脑袋瓜儿,叽叽喳喳。
7只小燕子,老头一只一只数着。小燕子羽翼渐丰,已经可以跟燕妈妈一同飞行了。「可能明天燕子就都飞走了」,老头喃喃。末了,又意味深长地自言自语,「对的。飞出,一趟,看看世界」。
每年春天,儿女如燕子归来。老头和老太商量团年饭的菜谱,再一笔一划记在本本上。熏腊肠,是每年的拿手好戏,揭开盖在腊肠顶上的报纸,油亮亮的饱满的腊肠,满满一桶。老头大呼:「漂亮!」。春节过后,油亮亮的腊肠,填进儿女的行李箱,坐了长长的火车,去到北京、杭州、沈阳。
纪录片《四个春天》中的大部分影像,由小儿子陆庆屹在春节归家期间拍摄。历时4年,追随镜头背后儿子的双眼,我们看见这户贵州小镇人家的日常。
老头酷爱音乐,会二十几种乐器。二胡、手风琴、小提琴、笛子……样样能来。老太是当地有名的歌手,歌喉响亮,山歌一首接一首,几天几夜唱不完。坐在自家天井下的水池边,拉二胡,歌唱。站在夜幕下的阳台,独自演奏小提琴。在厨房里切菜,菜刀踩准节奏,歌儿从嘴里飘出来。在田间穿行,老两口一前一后走着,歌声也一前一后地唱和。
老头儿的乐器演奏水平并不高,一把小提琴,没几个音在准头上。可当老头执起琴弓,凝神站立,又分明告诉你,他心里流淌着一支美丽的歌。
第二个春天,姐姐患了肺癌。一家三姐弟,姐姐性格最活泼伶俐。病痛拿走了姐姐脸上的神采,姐姐在病床上呻吟「妈呀,妈呀」。老太在姐姐一旁应着「崽啊,崽啊」。镜头默默移向病床一旁的老头和老太。一张凳子,一张沙发,老头坐在凳子上,老太在沙发上睡下。再换到老太坐在凳子上,老头睡着。画面就这么来回切换着。
姐姐没有活到第三个春天。
姐姐打翻了死亡的墨盒,黑色蔓进坟上的泥土。泥土沾染了鞋,渗进了老头老太白天的思绪和夜晚的梦。老太开始查方子,上山采药,为自己配药。家里的歌声停息了,老头的乐器积了灰。老头和老太,开始忧虑不再能陪伴对方的日子。
老头老太常去坟地里看姐姐。怕姐姐的坟被牛拱了,便在坟前辟出地,种上辣椒。播种,浇水,除草,顾盼,老头老太的日常。捏着从水龙头连过来的塑料管子给阳台上的绿植浇水;把水池冲洗得白净透亮,再放满清水,任金鱼在水底自在潜游;蒙上塑料袋,打了电筒,偷偷去看新养的蜜蜂,蜜蜂快要蛰上来,又仓皇逃开。
老头老太一直有记录的习惯。90年代初,老头便用DV拍摄了大量的生活影像。有电脑后,老头自学起了剪辑,配乐、配字幕、加动效,手法稚嫩可爱。一天,老头兴冲冲跑到屋里对老太说,给你放个视频。老太一脸疑惑,直到屏幕里浮现姐姐童年时的照片。背景里姐姐清唱着《风雨兼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这样风雨兼程」,姐姐遗传了老太的好歌喉。老太一边看,一边摸眼泪。
四个春天,大儿子小儿子,都还没有讨到媳妇儿。送走了大女儿。每年熏的腊肠,还是一样的油亮饱满。新养了蜜蜂。抖抖笛子的灰尘,再度吹出音符。
导演陆庆屹,长于摄影。片子里有不少美丽的风光与静物影像,在视频拍摄和剪辑方面,则稚嫩拙朴了许多。但也无妨。断断续续的影像间,老头老太始终气韵生动。不愿用「诗意」这个词去描述老头老太的生活,「诗意」太轻盈,飘在枝头和云间。老头老太的生活滋味,踩在地上,渗透在这些播种、养育、顾盼的琐碎里。一株蒲公英,几尾金鱼,亲手种的辣椒,归来又飞走的燕群和儿女,老头老太都交付出自己最真挚的心和全情的付出。看完全片,对这两位老人心生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