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圆面包。一块未拆封的火柴盒大小的黄油。一只扁扁的锡纸盒子,撕开过又展平了重新封好。沿锡纸侧棱轻轻揭开,红萝卜鸡丁与白米饭,温温冒气。

对飞机餐最早的记忆,并非来自飞行,而是来自老妈。不知她乘了哪次航班,又从哪个城市飞回,当夜里的灯火渐次亮起,我睡眼惺忪,而老妈热了锡纸盒里的饭菜塞到我手里。

飞机餐的味道?想必平淡,因为并没有在记忆中留下蛛丝马迹。时至今日,味觉日渐刁钻的我们,怕是更难给飞机餐一个好评。可在90年代初老妈的味觉经验里,那一定是值得省下几口带回家,与孩子分享的美味。

从温热的乳汁到细软的辅食,再一头扎进成人世界五颜六色的美食天地,孩童味觉的起始总是被动。遇上不喜欢、不可口,虽以哭闹作抵抗,却往往降服于照料者的口味与软硬兼施。人之初,味觉的打开,口味的养成,乃至对「吃」的态度,依赖照料者。

老妈爱吃,也烧得一手好菜。外公过世早,老妈十几岁已当家,烧菜做饭乃童子功。在吃这件事上,老妈从不亏待自己。「不挑」是第一要义。清淡吃得,麻辣也吃得。鸡鸭鱼肉吃得,萝卜青菜葱姜香菜也吃得。至今都能想起,3、4岁时,一锅冷锅兔围坐一桌,夹一块肉,在茶水里涮了又涮,依然辣得眼泪鼻涕糊一脸。再夹下一块。我们的舌头上并没有「辣」对应的感觉细胞,「辣」实为「痛觉」。四川人并非生来嗜辣,只不过在幼年时早早习惯了这份涕泗横流的痛。

「能吃」是第二要义。作业可以不写完,工作可以暂时放下,饭却一顿不能落下。这也连带影响了老妈的育儿观。在别家父母暗自较量同龄孩子间的学业与才艺时,老妈一脸骄傲地宣布:「我家孩子顿顿都吃2碗饭,现在已经有 XX 斤了。」老妈嗓门大,我面皮薄,常恨不能身披隐身斗篷,速速遁了去。

尽管家里并不宽裕,老妈仍会带我下馆子。有一阵家门口开了菌火锅,点了3人份。爸爸有事来不成,老妈和我对着这锅鲜美的菌汤和滑溜溜圆滚滚的蘑菇陷入了某种两难的境地。分量并没有充足到要打包的地步;弃之,又实在可惜。最终,老妈决定:「我们慢慢喝,别剩下」。快20年过去了,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口被我们娘俩喝见底的茶色砂锅和我们一大一小两颗滚圆的肚皮。怀抱着尽情赏味的精神,我们第一次吃了回转寿司、豪亨来的牛排套餐、味千拉面、西式自助…

有好些年,老妈常成都、武汉两地跑,许许多多的应酬。逢寒暑假,也接了我去武汉。遇到客户亲眷一同列席的场合,便把我也带了去。觥筹交错的酒席之上,有不少昂贵的美味,一桌人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吃上。更喜欢那些没有应酬的日子。那时,我们住在「红钢城」,一座专为钢铁工人修建的城中之城,齐整的红色砖楼,街道面目模糊地以数字划分。过早的摊子、报亭、超市,都在几条街可及的地方,老妈跟这些摊主店主都很熟络。不应酬的时候,我们去吃饺子,店主是个东北小伙儿,有些娘里娘气,老远看到了老妈,高挑的身材倚着门,尖尖的细嗓唤着「姐」。我们也吃热干面,炒豆皮,凉面,清蒸武昌鱼。

在红钢城最大的商场青山百货斜对面,有家炸鸡店,任何时候路过,小小的店口前面都排了长队。老远老远就能闻到炸鸡的香味,混合着卤汁的浓郁和过油炸后鸡肉表皮的香脆。夸张点说,似乎小半个红钢城都泡在这炸鸡味里。老妈不喜炸食,认为不健康,但拗不过我馋得眼巴巴。我终于也加入了排队大军,买了一只鸡腿。这是一只硕大的鸡腿,有两只巴掌那么大,不知道怎样一只雄壮健硕的公鸡,才能被这样的腿支撑起来。凑近闻,漫布红钢城的香味就在手中,轻轻咬下一口,外脆内嫩。

可惜,这只鸡腿太大只,吃了不到二分之一便腻味了。我再也没有提过吃鸡腿的事。直到老妈搬离了红钢城,而后彻底离开武汉回到成都,萦绕在红钢城的鸡腿香味是再也闻不着了。

偶尔,这只鸡腿会在脑海里闪现一下子,所求与所得,从来都没那么容易如人所愿的呀。

老妈终于结束了在异乡奔走的生活,接力般的,换了我离家求学。再次跳过了细水长流的朝夕相处,我们之间最舒服的距离依然是长途电话、手机简讯和旅途——只是从我去看她,变成了她来看我。

带老妈去南京东路的一家寿司店。说实话,我也不过是第二次来。上一次,是被一位家境富裕对饮食又颇有心得的室友带去的。切得厚厚的三鱼片新鲜而肥美,鹅肝寿司入口即化,连土豆沙拉都洋溢着细腻的奶香,点缀其间的蟹籽在唇齿间轻轻破开,很生动的口感。在室友面前强装镇定,其实眼神里大概难以掩饰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惊讶与享受。我坐在老妈对面,从她闪烁的眼神里读出了似曾相识的惊喜神情,当然,她无需掩饰些什么。

短短几日,我们打卡了所有我已知的美食:生煎、黄鱼馄饨、老鸭粉丝汤、西堤牛排……仿佛把在上海的四年快进了一遍。我能清楚地忆起第一次是和谁在什么情形下造访了这些大大小小的餐厅,却无从也不必向老妈分享琐碎的回忆。她只需记得这里的美味就好。

留学第二年,老妈来看我。这一次,为省钱(也为吃得好一点)日日买菜做饭,实在没有什么旁的美味可推荐。老妈也入乡随俗,我们一起骑了自行车逛超市,挑着眼花缭乱的面包、芝士与火腿,很快认识了红红的圆形打折贴纸,享受起蛋黄酱配粗粗的薯条。等到超市里三文鱼打折的时候便买上一盒,切成丁,和着牛油果粒,淋酱油拌饭,便是一顿大餐。

探亲归来,老妈去超市购置了黄油和意大利面。听闻她用黄油小煎了牛肉,味道不错。后来,她又购置了烤面包机,「啪」的一声,表面微脆的切片面包弹出来,她熟练地抹黄油,配酸奶,作早餐。

味道在乎此时此地,此时此地却如此易逝。便故地重游,重温记忆;便就地取材,复刻记忆。

此刻,我坐在一家咖啡店。北方的好天,晴朗得汪洋恣肆,阳光透过玻璃照到木桌上。我想,老妈会喜欢这个地方,比我更喜欢。

点了一道记不住名字的早餐。吐司上置水煮蛋、烟熏三文鱼和柠檬味儿的酱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想,老妈大概会砸吧嘴嘟囔着,这道菜她也能做,不过得仔细研究下酱汁怎么配。

突然很想带老妈来这里。念起时,不知怎的,那份童年时被锡纸包裹着吃了一半的飞机餐,浮上眼前。猛烈阳光下,微微鼻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