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答辩后,二导问起去向,我说准备回国求职,不打算继续科研。尽管主意已定,言语间难免失落,甚至有种说不清的惭愧。毕竟,对学术不是没有过渴盼与想象,亦投入时间与心力,同窗之中读博深造者也大有人在。工作,倒像对初心的背离,对顺理成章的反叛。

二导对我说,「我并不会只因为你选择继续做学术而感到开心。你在其他领域发挥出自己的价值,我同样为你高兴。」二导是位小个子的德国女人,一头蓬蓬的卷发,常年累月的严谨和勤勉堆叠成眼底深深的黑眼圈。目光锐利,哪怕笑着的时候,也带几分肃穆。说话时,她持一以贯之的清晰与平静,我却被猛敲了一下。

难得几个时刻,迎头撞上另一个我。

一再回到那个雨夜。骑车,在迷宫般的街巷左突右闯。雨越下越大,雨水把头发黏在一起,外套和牛仔裤湿透了,沉沉吸住皮肤。迟到40分钟,朋友的家还没有下落,时至今日,已想象不出内心翻腾过怎样的自责和无助,只记得在雨中嚎啕大哭,泪水混合着雨水,刺得眼睛疼。终于敲响朋友家的木头门, 黯然无光地站在门外,湿哒哒滴着水。而朋友,飞一般踩着吱吱响的楼梯,开门,一把抱住我,哈哈大笑:「双,你竟然迟到这么久!」

没有想象中的责备,没有想象中的不悦,尽管迟到了快1个小时,尽管浑身滴水,尽管刚刚狼狈痛哭过,我还是可以享受朋友家暖和、充满印度风味的房间,跟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随意聊天,甚至还被怂恿着让朋友给化了眼妆。

朋友爽朗的大笑和最最直接的拥抱,一脚踹进狭窄的陋室,心里「噔」一下,亮堂许多。偶尔不守时也没什么大不了嘛,朋友不会因此离开。

在目光不易触及的地方,藏着些不曾点数、直指向内的严苛。准时、守诺、自律……不向外索取,仅从己处寻。很奇怪的,却又时常伪装在家人的期许、师长的要求、朋友的允诺里,模糊难辨。

第一次考雅思,没过,报名二刷,整个暑假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备考。犹犹豫豫吞吞吐吐了很久才把这个消息告知父母。而父母的反应,竟一如雨夜里那位哈哈大笑的朋友,连连说「好,好,你赶紧准备」,快速合上房门,遁出,生怕打扰我。没有假想中父母的责备与不悦,现在想来,更像是内心化出一双父母的剪影,因一件自认应一遍就过的事情而自我苛责,暗暗愧疚。

往前溯回到学生时期,向后审视现在,迥异的人、事、物,却昨日重临般泛起似曾相识的回响。去年有一阵,相当消沉。可以在床上动弹不得,什么也干不了,捱过一整天;要鼓起很大的勇气,下很大的决心,才能拖着疲倦而麻木的身体出门上班;一边骑车,一边忍住眼泪,控制不住那些不断涌出的觉得自己毫无价值的念头。再这样下去,觉得自己快要抑郁了,最终辞掉了那份工作。

最近睡前总会读几页张春的小文。张春是那种用生命写作的路子,诚实到可怕。她患抑郁症多年,文章里常常提到这只常伴在身边的黑狗,状态好的时候,不好的时候,思维麻木的时候,身心活络起来的时候。读到一小段:

回家后,我问妈妈:妈妈,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妈妈说:“你有灵气,善良,纯洁。”我收下了。不管扭曲成了什么样子,妈妈总是最初认识我的人,她说的,一定是真的。我不相信自己,但是我应该相信她。

好像能懂得这段话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好像能说出一模一样的话来。怀疑的时候,过分苛责的时候,想一想用力拥抱我的他们。我相信他们,有时胜过相信自己。又因为这些相信,在心底默默生出多一点笃定。

高中时写过一篇周记,内容早忘了,题目倒记忆犹新,惟「渺小」二字。语文老师的批语,也一直记到现在,重重的四个红字「你很重要!」。

有的命题,像坐上了旋转木马,兜兜转转,一次又一次相遇、冲撞、回顾,一次次看得更清晰更懂得个中关联。惟愿再次相遇时,能收割多一分笃定和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