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不由感叹,成都也是个四方吸纳的大城市了。点菜时稍微迟疑了几秒钟,小哥立刻换了普通话,把刚才讲过的内容又复述一遍。搞得自己又再次迟疑了几秒钟,用成都话还是普通话作答比较好?

第一次清晰觉察到方言语音有别,是在小学一二年级。跟妈妈在路上走着,讲起新学的汉字,想用成都话念出「国」字。嘴巴嘟得圆圆的,凸出来,中途却泄了气缩回去,那个「guo」的音卡在喉头,磕出一个闷闷的别扭的读音。妈妈低头听了好几遍,笑笑说:「那个字念『guei』,不念『guo』」。我赶忙改口,这次喉咙和耳朵都舒服多了。

此地的口音与彼地的口音,所受的礼遇并不相同。在不同的对待之间,隐约觉得 zi / zhi 不分,l / n 不分的四川普通话,像一块撕不掉的价签儿。挂上它,说明你并不来自音调偏高、语速略快,不说「小心」而说「当心」,不说「再见」而讲「再会」的江南一带;也说明,你并不来自前后鼻音分得倍儿清,说话还带点儿化音的北方。四川普通话,「川普」,夹杂着花椒与辣椒并重的椒盐味,以及很可能偏远而不发达的土味。

正音。

扳动舌头,调用鼻腔,头顶上的标准,去够它一够。涂一层防护膜,藏匿起自己的来处。

后来,与一位同事共事了一整年,竟然都不知道对方也来自川渝地区,算是半个老乡。切换回各自的家乡话打破沉默,地域毗邻,方言也近似,熟悉的陌生感,让彼此都笑出了声。

「口音纯正」的执念,似乎也燃烧到了外语学习。家长挑剔外语教师的出身,外教好过中教,伦敦中心的好过苏格兰地区的,生怕孩子沾染上穷乡僻壤的土味口音。学生热衷于纯正英音、美音,甚至引发了二种口音孰高孰低的论辩,就跟端午时节粽子咸甜之争一样热闹。拥有一口标准的口音,好像挺直了腰,踮起了脚,就能更加够得着那些朦胧而遥远的尊贵、富有、自由。

又一次,正音。

扳动舌头,调用鼻腔,头顶上的标准,去够它一够。涂一层防护膜,藏匿起自己的来处。

刻意藏匿,而不被化解的,终归要以种种形态释放开来。

只能用成都话才能表达出的嗲,只有老乡才能听懂的笑话,一起吃火锅时完全达成一致的下菜顺序,像傻子一样跑到陌生人面前打招呼,只因为擦肩而过时那人嘴边的家乡话。再短、再隐秘的线头,还是紧紧系在身体上。

也好像忽然之间觉察到,向外去寻的,却未必在外处。

回到乡音环绕的地方,记忆,小火慢煮。

成都话,天生带一段温柔的嗲。同样是「串」,北方人叫「烤串」、「吃串」、「撸串」。我们这儿不光用上了叠字,还得加上旁的什么单字,形容词也好,名词也好,形成 AAB 结构。于是,便有了「串串香」。类似用法还有「钵钵鸡」、「耙耙菜」、「盆盆菜」。发展心理学里讲,多用叠字是妈妈语的特征,妈妈跟宝宝沟通时言语不知不觉就会放慢语速、温柔的叠起来。姑且算作给嗲嗲的成都话,做一份有科学来头的注解吧。

动词的用法也很说明问题,「走」不说「走」或者「出发」,一定要加个软绵绵的「嘛」。「走嘛」、「好嘛」、「一起嘛」,男生顶多在后面加个画着波浪线的「走起~」。挥着膀子振臂高喊「走!」、「躁起来!」,这份壮怀激烈,是绝对没有的。

答应人、应承人时,「好」或是「收到」二字,显然过于简洁强硬。便要凑上个什么语气词,通常是「哈」。「收到哈」、「好的哈」、「晓得了哈」,仿佛被回应的那个人,也会因此舒一口气、放宽心似的。据说城管巡视时,看到卖串串香的小店又把桌椅摆到街边做生意,麻利地跟店主交换眼色,指着桌椅轻轻说:「收一哈,收一哈」,店主也点头称是。没有激烈的纠纷矛盾、官民冲突,毕竟,城管下了班,也要来小店吃串串喝啤酒。

所谓的「土味」,寻常巷弄煮出来的生活味。

小时候,邻居里上了点年纪的阿姨,不会管她们叫「阿姨」,而是叫「嬢嬢」。嬢嬢们,则一口一个「双妹儿」的唤我。嬢嬢们知道我妈妈经常出差,买了鱼,放在装满水的红色塑料盆里,邀我去玩「鱼摆摆」;猫儿下了崽崽,叫上我去看还闭着眼睛的一窝小猫;雨停了,站在楼下的小院子里,见我在窗边伸出脑瓜往外看,便大喊着「双妹儿,走嘛,跟我去买菜」。温顺、招人喜欢的小孩儿,是嬢嬢们口中的「乖娃娃」。而调皮捣蛋鬼,则是「fei 头子」,我猜,「fei」对应着横冲直闯的「匪」字。嬢嬢们招呼起「匪头子」的时候,愠怒中也带着宠爱的笑容。

很少有机会叫嬢嬢了,除了外婆,也再没有人叫我「乖娃娃」。

欸,就是泡在这些声色气味里长大的呀。

到奈村的第一周,参加留学生迎新活动,有一位意大利交换生,全程字典不离手,每说几句话,就要翻查单词。她的英语,像黑椒味的培根披萨,烤焦的培根片、灯笼椒切成不规则的菱形、三角形,芝士胡乱地这里撒一点、那里撒一点,让我这个不怎么敢开口的 Chiglish,都莫名自信起来。她毫不怯场,黑椒味的意式口语,破碎、冒着烤焦的烟气,却甚为响亮,重点是,在字典和身体比划的助攻下,我们都听懂了她想说什么。也,没有人任何人嘲笑她。

Chiglish 又怎样,别人不会比你自己更加在意。

语言习得、口音校正,是训规的过程。试图通过融入集体去寻找个体、试图够到那条也许根本看不清也摸不到的标准线,可能…更加找到了归属,也可能…更加不知身在何处。

舌头拱起放平、牙齿闭紧松开、双唇收拢放出,不同时期的记忆因为不同的口音,而烹调出香辣味、黑椒味、大酱味……

南腔北调,各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