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下课铃，声场总比白天来得响亮，飞过空阔的操场，翻越围墙，沿分叉的路口，走得远远的。背了书包的孩子，被四溢的铃声牵引，鱼贯而出，在这个路口或是下个路口，挥手道别，走向自己的那条小径。

偶尔，小雨会在烧烤摊子那里驻足一会儿。摊主 40 上下，柔顺的长发扎成松松的马尾垂在脑后，一身白褂子。圆圆的小土豆， 三个一串，在烤架上摆一排。纤细的手指握一柄刷子，在上面涂抹清油和干辣椒面儿，白白的烟气从微红的炭火间蹿出，香气跟着跑出来。

摊主烤土豆的样子，总让小雨感到平静。静默娴熟，仿佛踩着某支音乐的节拍，翩翩舞蹈，油烟从未沾染上衣衫，一袭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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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题册的纸张，很薄，还洇墨。一张张，订成大厚本儿，写过的部分微微蓬起，顺着侧棱一掀，便翻到还没写过的部分。「冲刺XXX」、「XXX全解读」、「XXX真题模拟」，习题册的名字总有勇赴战场的直白奋进，但终归长了些，跟不上快速更迭的教学节奏。老师从习题册的外观抽取特征，布置作业的时候，「红皮」、「绿皮」、「大蓝皮」，响彻教室。

翻开绿皮。分明是印在纸页上的几条线，俯看、举着看、转来转去看，那个传说中的多面体并没有神迹般从纸页间站起来。看得乏了，线条倒像活了过来，时而凸起，时而后凹，在眼前交替闪烁。如何证明线段 BE 垂直于面 ADC？

换大蓝皮。

从斜坡上滚落的小球，弹簧使役的小球，滑轮牵引的小球，遭到撞击蹦向别处的小球，电场磁场环绕的小球……得有个垂直于斜面的力吧？重力必须有？还有个弹簧牵引的力，被磁场的力抵消了没？该用左手定则还是右手定则？

手里捏着蓝皮，倒在床上。雯雯说，思路绕不出来的时候，往床上一躺，就有了灵感。小雨躺了会儿，又坐起来。再躺，得睡着了。

以前，雯雯每天乘公交回家，小雨就陪雯雯走到公交站，再折返回来，反正家就在学校附近。一路上，也没太多话题。无非是考试有道题目太难不会做，物理课有例题没听懂云云。雯雯讲得多，小雨只应着。雯雯成绩要好很多，小雨心想，这一点雯雯也应该知道吧。

雯雯现在搬到了比小雨家离学校更近的地方。像燕子归巢似的，好多同学都住到了学校附近，节省下来的几十分钟、个把小时，不晓得是为了争分夺秒多一点睡眠，还是像小雨那样，耗着。

小雨摸出 mp3，调到电台模式，拧着旋钮换台。若有若无的风声，蹑手蹑脚的草地潜行，恐怖故事女主播压低了声音说请听下回分解；情感节目的醇厚男声，说些似是而非的暖心话，大约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大叔？刚结婚的小青年致电医生咨询着难言之隐，班里有男生是忠实听众，几次撞见他们一脸猥琐笑容地悄悄讨论。再后面，是档音乐节目，话少，音乐多，小雨常听。

有一首歌，小雨念念不忘。就在这档音乐节目，从上一首歌到这一首歌之间，主持人不发一语。从这一首到下一首之间，主持人也什么都没说。前奏起，只觉得月亮一下子升到了窗边，清亮的光泽，化成银色的绸缎团绕在书桌四周。月光投下一道隐秘的甬道，光滑、柔软，通向远远的被银色包裹着的地方。巨大的月亮像一面明镜，站在镜中，小雨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明媚照人过。

曲终。月光转瞬消失，书桌上摊着绿皮、大蓝皮，台灯在老地方垂着头。

谁能唱出这样一首歌？小雨想象了很多次。他可能皮肤很细很白，个子高高瘦瘦，眼睛像泉水一样清澈。嗯…他还可能是个光头！那么光滑的声线，不会依附这些毛毛刺刺的东西。对，他一定是个光头！

只要得空，小雨便把电台打开。晚自习跑步的时候，作业绕不出思路的时候，终于喘口气爬上床的时候，渴盼远远的银色月亮，降临窗边。

这首歌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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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开一下电台，拨到 FM 106.2。」

妈妈默不作声地照做。

周六，下了自习，妈妈又提议一家人聚个餐。每次都吃鱼。吃了那么多次，小雨还是记不得这家鱼的味道。也不是很有说话的念头，小雨不说话，爸妈也收住了话头。一路无话地听着电台音乐，又一路听着火锅店的喧闹，在冒着泡的红汤里捞起翻滚的鱼片。

「这些算撒子嘛」，妈妈总说。

「嗯」，小雨应了声。

并不是很想跟妈妈理论这个话题，自知论据不足。大概同龄人里没多少比得上妈妈那代人的经历。可就算是最应该「无忧无虑」的童年，也不是完全明媚的吧。小雨记得因为年纪最小，玩游戏的时候被院子里的哥哥姐姐当拖油瓶推来扔去，巷子里的大灰狗不知怎的总跟在自己后面越是跑越是追，还有因为四肢不协调被幼儿园老师点名在同学面前表演…

过去的，都会过去，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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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体检，像一场姗姗来迟的春游，在校服外套里穿了旁的 T 恤，挣脱出校园，又拖拖拉拉往医院走。小雨拎着体检的单子，人群涌向哪儿便跟到哪儿。量身高体重、查视力听力、抽血，又闷头走到一间检查室。雯雯她们已经先到了，十几个女生站成两排，大家都不说话。检查室的门玻璃，特地拉上了帘子，医生歪头瞅了眼帘子确认没有漏下缝隙后，让大家把衣服脱下来。

「只留内衣，蹲在地上，双手放在身后。」

没有人动。

医生又复述了一遍要求。

雯雯轻轻看了一眼左右同学，拉下校服外套的拉链。小雨身后陆陆续续传来拉拉链的声音。拥挤的检查室，窸窸窣窣了一阵，静默了。

蹲下，盯着地面，背上有点凉。小雨偷瞄了一眼雯雯。雯雯的内衣上绣了一只粉粉的 Hello Kelly，胸部也比平时看着更丰满。有点想笑，又忍住了。

用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冲出检查室。

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就像从小到大眼见的许多事情一样，没有通知、不由解释、不容情绪，只是经历、过去、遗忘。

小雨没想到，高考也是这样的味道。只是遗忘的周期稍长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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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差回家。

爸爸递来遥控器，说想看什么台自己调。

小雨想，有多久没看电视了？心不在焉地翻翻翻，在跳台的空隙，崩出一个男声，清亮而温柔，小雨心里蹬了一下。

按后退键。

噢，电视里的人，也颇为清瘦，皮肤很白很细，只是…不是他。

小雨转过头，望向窗边。巨大的银色月亮，你还在吗？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