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地浓/浓浓地淡/人情味是这样的 —— 木心

追看「我的大叔」那会儿,正好读到上面这句诗,拿来作观后也很贴切。尽管讨论大多聚焦于大叔与至安,我想,主创的野心并不止于此。「大叔缘何成为大叔?」以及「与至安相遇的大叔成为了怎样的大叔?」,目光放到了生养大叔的「后溪」。「后溪」,首尔的一处老街区,高低起伏的小路两旁坐落着低矮的房屋,下班的夜晚,路人稀少,路灯昏黄。大叔在这条路上,一个人走,有时先回趟母亲家再回自己家;跟至安走,试探彼此的边界;三兄弟一起走,吵架、打架、交心。

在后溪,静熙独自经营一间酒馆。酒馆是失意人的避风港。天黑了,大哥、三弟、一众发小,像无家可归的人,不问彼此从什么地方赶来,只是聚在这里,喝醉,说些别处没法说的话。静熙有着入世的美艳和张扬的热情。男人们喜欢静熙,备好菜好酒,敞开胸怀,任男人们抱怨,自如地在话头间穿梭。酒馆也是静熙的避风港。有时会想,在酒馆打烊的深夜和白天,静熙的日常是什么。等待吗?出了家的爱人,该是多么渺茫的等待。怨恨吗?20多年过去,不曾谋面,那个怨恨的对象怕是已面目模糊。渺茫的等待与无处宣泄的怨恨,扎根为可能连静熙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执念,支撑起孤独的日常,而不至于溃败倒塌。静熙躲在酒馆里,被酒馆荫蔽着的后溪人,也守护着静熙。「尚云」的名字,成为大家共同的禁忌,绝口不提。

尚云与大叔,当年同样学业优秀的二人,作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选择。尚云拒绝了大叔「标准答案」般的人生,彻底背离,仿若大叔身后的远方,是当大叔快要倒塌时还能稍事逃离和喘息的地方。尚云,是大叔的一面镜子,照见彼此的人生观念。认知行为疗法里讲求识别来访者不合理的认知模式并协助形成新的认知模式,尚云有意无意间充当起这样的角色。当大叔表达「原以为牺牲了自己就能让身边的人幸福」的观点,被尚云一语撕破,「你希望你的孩子也过上像你这样的人生吗?」、「朋友,为自己而活吧」。转变很难,选定了这条路,再走不下去也要硬撑着走下去,没有别的选择的了是吗?在表露观念的当下无情戳穿,观念摇撼的力量又多积累了一点点。剧中激烈的冲突不多,更多是在细水淌过的无声日常里,人与人,观念与观念,内心与内心,照见、冲撞。

静熙也经历着类似的摇撼。当大嫂大声喊着「尹尚云不是禁忌词,尹尚云是我们共同的回忆」,大家的表情由惊诧、尴尬,转为悲伤。抹去回忆、掩埋起深厚的友谊,保护着静熙,却也给大家留下一道共同的伤口。大嫂性子烈,对静熙使出了一记「当头棒喝」,而当静熙举起酒杯,喊出「尹尚云是我们共同的回忆」时,这份记忆不再是私藏的独自舔舐的痛苦。美好的部分、不美好的部分,都释放出来,再妥当放回到众人记忆中属于当年的那一格抽屉。说出来,放出来,解禁,也预示着顿悟、打结、翻篇。

大叔的妻子,始终没有融入后溪,想要离开。虽未明确交待,但猜想她是家境较好人家的千金下嫁了东勋这个穷小子。的确,后溪的人,初见时,失败者的气息从乱糟糟的头发,黯淡的双眼,脏兮兮的夹克四散开来。大叔的妻子没有看到这群人粗粝外表下,善良柔软的内心。又其实,看到、知道,却因为计较大叔把第一顺位留给了后溪的家人朋友,对这群人始终有迁怒和抵触。很喜欢一个场景,送至安回家,大家围在至安四周,说笑,慢悠悠走。至安说,想要赶紧变到静熙那样的年纪,人生大概就会没那么累了。方才还说笑的人,噤了声,站在原地,怜爱地回头看向至安。那个片刻,已经上了点年岁的大人,都默默点数起在这个年纪的心酸了吧。人生大概从来不会轻松,停下脚步望向至安的大人,那份同理之心、怜惜之心,很温柔,很暖。这部剧实在太多这样的小片段小细节了。

大叔和至安,互为镜像的两个人,都认定了自己不会幸福。至安,把自己的幸福推开,明明是一只受伤的小猫,却自认为是大型犬。苦难来得多了,不闻不问不反抗的接受,任由自己受伤。面对冲突,用锐利而脆弱的攻击保护自己。大叔,明明很敏感,却一心把自己的幸福拱手相让,身边的人好就好,自己就算伤痕累累、沉到谷底倒塌了也无所谓。绝望的人,遇见绝望的人,彼此倾听,懂得,希望对方幸福。这份对彼此的关照和在对方身上洞见的自己,是救活了彼此吧。并不是东至党,我想,大叔对至安的情感与至安对大叔的情感,并不相同。大叔对至安,并没有太多欲念的成分,而是带着深深的关切和祝好的心愿,视为家人知己,是深厚而复杂的情感。

剧中并没有明白交待大叔和妻子的结局。离婚也好,分居也好,总之是「了结」、closure,否则不会有大叔在家里的那段哭戏。这段戏也有挺多不同解读,就自身经历来讲,即使已十分清晰地意识到「结束」,甚至条分缕析一遍一遍地「告别」,有时也需要一个时刻,忽然降临的时刻,也许只是在路上走着,也许只是在家里坐着,一缕阳光透过窗户,难以名状的强烈悲伤涌上来,然后抑制不住地痛哭。那是身体也接受了「结束」的事实,认真做一次「诀别」。诀别之后,是重生。

真的没有想到看一部剧,会看到深夜痛哭,念念不忘。值得反复回味的一部剧,留足了想象讨论的空间和丰满的细节,有段时间常随便挑一集就看下去,总有新发现。很喜欢剧中细小的地方,像头几集,大叔看了眼至安手上的伤,低声说生病就要吃药,然后自顾自走开,克制、轻描淡写又很关切。可能性格里有跟大叔相似的地方,容易体察到周遭人的痛苦,会把自己的幸福拱手相让又因此受伤,也很习惯于克制情感。这几年,积攒了些没有被善待的时刻,剧中人的恻隐之心、关切之举,也远远地被治愈到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会幸福的。」是吧? :)

PS. 「后溪」是一个虚拟的地名,并不存在,实际多处取景。后溪地铁站,实际为新亭十字路口站4号出口。那条大叔和至安经常经过的平交道,在龙山洞。有机会也想去走走:)

PPS. 一直想写点啥。。然后始终没有落笔。。以及觉得写得真是。。。呜呜呜,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