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吉他课,老师讲乐句的渐强和随之而来的渐弱。「深吸一口气,像海浪推上去一样,你来试试?」。愈发觉得,乐谱就像一部剧本,白底黑字之间漏下的空隙,依赖演绎者的想象力而连缀、丰满。倘如制作西式点心般,材料按克数计,烘焙精确到分钟,反而流于刻板而失之精准。于是,便要造境,便要启发出感觉,顺着感觉探索对应的演绎。好的音乐老师,是敏感的造境者。

「像海浪推上去一样」,这句子似曾相识。

一晃竟是 5 年前了。坐在客厅的一角,赵老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摸上去,轻轻摸上去,夜晚的月光轻轻照在水面」。习惯了抬指触键,音色总是过于响亮,五大三粗。怎么样才算「摸」上去?在琴键上一点点尝试着,手指击键时力道轻一点?手指先慢慢触上琴键再发力?叮叮咚咚的声音,我听着、忍受着,赵老师也听着、忍受着。

「好一点了」、「又好一点了」、「再轻一点摸上去」。

摸着摸着,好似抓到了那个模模糊糊的对的感觉。赵老师难得很欢喜的样子,连连说:「对。要记得这个感觉啊,一定要记得这个感觉啊。谱子没识完没关系,只要记得这个感觉,随时都可以继续练习。」

这首<月光奏鸣曲>,是老师临时新增的练习曲目。再过两三周我就要出国留学了,对即将到来的异国学习生活,既期待,又不安。加练一首新曲子,实在有心无力。但,谁也没有说破。我知道老师的心思。老师很舍不得我。

从来没有想过,在20多岁的时候,再度拾起荒废已久的钢琴,虽然只有短短5个月。也从来没有想过,会跟赵老师以这样的方式再度见面,一头撞进童年系下的心结。

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承认自己学过钢琴。上课前如赴刑场的紧张害怕,严苛而不留情面的责骂,无休无止的哭泣,枯燥而止步不前的练习。一再否定、失败,失败、否定,以至终于难以忍受而放弃了。妈妈让我自己去跟老师说。已经想象不出一个内向的小朋友是怎么独自组织完整了语言,只记得赵老师开了门,站在门口,脸上似乎露出淡淡的惋惜神色,说:「不学了啊」。那个时候,她 40 多岁,身材高挑,一脸骄傲,不把人看在眼里;嘴巴也是犀利毒辣,从不饶人。即使如此,找她学琴的学生依然很多。都说「赵老师总有办法」,琴童的疑难杂症,她总能揪准病因,药到病除。

好的老师,不一定是卓越的演奏家,却必定是高超的聆听者。不仅聆听演奏技术的不足,也聆听琴童的心态、性格、想法。有的孩子急躁,有的孩子慢热,有的孩子畏难,这些也反映在练琴的日常以及每周还课时呈现出的演奏里。音乐领域,是极依赖天赋的,站在最顶尖的人,凤毛麟角。学习音乐的时间,通常很长,以数年计,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音乐老师是长久以来唯一的听众。

直到现在,才忽然觉察,这该是多深厚的一种 bonding。像安静的博客,拥有一位同样安静的读者。像待在只有2位居民的小岛,说着只有对方才能听懂的语言。

又一次站在赵老师家门口。童年时因抗拒、紧紧捂住耳朵而没有听见的话,再度说起。这时的赵老师,快 60 岁,一股病人的酸腐气息从屋内溢到屋外。我还不知道,这酸腐气息有另一个名字,叫作「死亡」。老师枯瘦的手搭在轮椅扶手上,身披撞色披肩,腰板依旧挺得很直,戴一副大墨镜。那派头,像电影明星。

要到很后面我才确定,尽管老师从不主动提及,也绝不愿意承认,然而,她的双眼是全然失明了。她仍然是一位敏锐而细致的听众,音色和身心的紧张,指法的冒失,音乐感觉的跑偏,她一目了然,也仍毫不留情、一一点明。坐在钢琴前,老师像小时候那样坐在斜后方,这个熟悉又让人紧张害怕的三角形空间,是我和老师一同造出的境。童年时的顽劣和抗拒消解了,这一次,我走进去,听见了。我想,老师也再一次听见了我。

这5个月,练琴,竟成了最快乐的事。

出国的日子一天天迫近。某次下课,老师自顾自地说:「是个聪明孩子,可惜没时间继续练琴了」。

临走前一天,我去老师家上最后一节课。课毕,一同前来的妈妈说,快去跟赵老师「表示」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走到老师身前,俯下身子,轻轻抱了抱轮椅上枯瘦的她。那天,赵老师没有戴墨镜,抱住她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泪从泛红的眼角淌出。

这是我与老师最后的记忆,最后的道别。次年5月,老师病逝。

老师是宁折不弯之人。骄傲、刚直、刻求完美,也因此与人交恶。再次跟她学琴时,她早已没带多少学生。老师自幼多病,全靠一股精气神撑到生命的终点。在病痛缠身、门前寂寂的最后一段时光,偶然撞上一个心生欢喜的学生,或许能有几丝慰藉吧。

但愿,但愿。

有时候也会想,自己是否在慢慢变得淡漠,是否在一点点抛弃曾经的热情和认真。有时,也会忽然地想起赵老师,想起赵老师的时候,就会想哭。

4年前,就是现在这个时节,赵老师的入土仪式。老师的骨灰装在白色盒子里,一铲土又一铲土,直到层层新泥下看不见一点白色。

很遗憾,<月光奏鸣曲>,我依然仅识谱到前 4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