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学校收走心理学院的圆形实验楼,改为新的财务中心,乐爷爷就这样被撵出了“老巢”——那阴凉狭长,烟味四溢的办公室。跟乐爷爷熟了就知道,他的办公室不锁门,特别是对学生,他来者不拒。敲敲门,或者无需敲门,直接拧开门锁,穿过一小段漆黑的过道,乐爷爷便坐在过道尽头的办公室里,或者他已觉察到门外的动静,走出来迎你。搬张板凳,坐在乐爷爷对面,等他点一支烟,吞云吐雾,谈天说地。有时会偷瞄乐爷爷乱糟糟的办公室,书、论文、手写的课堂讲义纸页已经发黄随意摞在书桌上,螺丝刀、胶水、杂七杂八的零件散落在书桌的各个角落,书桌左边的书架还挤着很多大部头的书。乐爷爷几乎以实验室为家,在实验室待到夜里一两点,再沿着被他称为“胡志明小道”的小路走回家。

从没想过乐爷爷会挪窝(或者说被驱逐)。毕业一年后,这间弥漫着烟味的办公室,却已经不存在了。

这次到魔都,第一个拜访的,就是乐爷爷。新办公室,乐爷爷依然没有锁门,我‘轻车熟路’地拧开门把手推门而入,闻到一股子熟悉的烟味,啊哈, 乐爷爷的味道。乐爷爷依然穿着旧旧的白衣衫,笑吟吟地走出来迎我。

乐爷爷不发文章,不拉项目,至今也没评上教授,可他比那些有一串头衔的人都更懂得治学,更懂得生活。乐爷爷不教学生具体的知识,跟他见面就是聊,什么都聊,聊生活,聊读书,聊他的研究,聊他的设备。他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自顾自地把他思考的过程、对事对人的态度、处世的方法坦然地摊开给我看。而我,也就泡在烟味里,泡在他深邃的思想里,似懂非懂地听着,偶尔插插嘴,若有所悟。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因为某个情景某个问题,突然回忆起他的话,而后有所得。

遇到的学者,大都在既有的学术框架里,谋个一亩三分地,抱着理论和范式过活,丧失了自己的双眼和语言。乐爷爷不一样。他是我目前遇到的唯一一个,对生活有敏锐的洞察,对理论有深刻的理解,并可以将生活和理论贯通的人,真正做到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乐爷爷不复述教课书上的概念、定义,他有自己的一套语言。他不用教课书上的例子,他的例子多半是在某本小说里看来的,或者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真实事件。他不follow他人的研究,他的研究都出自于他自己对人的心理和行为现象的观察和思考。他不会把自己局限在心理的领域,他总是鼓励我们广泛地涉猎人类的知识,多读其它领域的书,多读小说,多“观察”。

猜想乐爷爷年轻时,也是踌躇满志,渴望大展宏图。可惜国内学术圈生态恶劣,学院人事复杂,他只能退守在这狭长窄小的办公室里。乐爷爷对我们讲过好多设想、计划,大多难以实现。看看学院里当政的几路人马,不由得为乐爷爷惋惜。他本可以获得更多的尊重、认可、资源,可惜时代亏欠了他,让他只能像一位独行侠一般,居于陋室,调用个人有限的资源和才智,略微实现些想法。对此,乐爷爷倒也挺达观。他说,人最要紧是要自洽。他也就活得圆融大度,自给自足。

乐爷爷很疼惜学生。他会认真地了解学生的个性、特长、偏好,再顺着学生的特点,去启发、鼓励学生。遇到了难题去找他,他总是笑吟吟地说“办法总比困难多”,再跟我们一起想办法。疼惜归疼惜,乐爷爷也会‘狠心’地把学生‘踢’出门外,让学生找到自己的路。他常告诫我们“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他还特别给我举一例说好莱坞的女明星,未必是长得最漂亮的,但一定是最有特点的。有特点,才会让人印象深刻。我想乐爷爷是在提醒我,做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摸索出自己的风格,千万别模仿他人,亦步亦趋。

见到乐爷爷,想到乐爷爷,总会感到心虚,觉得自己做得很不够,长进太少。虽然,乐爷爷知道了,一定会说,我们心理学系的同学,都是最优秀的,别冒进着急,学业是慢慢累积、进益的。

出去一年,杂七杂八的知识和技术学了一点,并没有觉得自己在思考力上有提升,这真是很危险的事情。挂一漏万地记下乐爷爷给我的提醒和启发,作为纪念和告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