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 Shuang」。「Shuang」字,我故意念得重重的。

见她张张嘴,面露难色,我熟练地补充「you can call me Yoyo」。此时,几乎所有人都会舒展眉头,笑吟吟打招呼「Hi, Yoyo」。

她看起来依然有点严肃:「Which one do you prefer?」

「hmmm?」

「I mean, Shuang or Yoyo, which one do you prefer?」

我愣住了。「Shuang」还是 「Yoyo」,原来我可以选择。

她叫 Tania。人群中一眼望过去,总有那么几个人会一下子跳入眼帘,Tania 便是。也许因为肤色?我们村儿,地处荷兰中部,籍籍无名,不如阿姆斯特丹这样的国际大都市种族多样。Tania 乌黑头发包裹着的深褐色皮肤,在一堆白皮肤黄头发的欧洲人中间,扎眼。这样说,好像有失妥当,毕竟村儿里亚洲人也少。这份「稀少」,没有把我们推往人前,而是无名地挤到边缘。

那么,是因为别的什么吧?小巧的鼻环跨在鼻尖,轻轻晃动,阳光照下来,泛起点点银光;凌乱蓬松的齐耳短发,捋一捋,又换了种方式蓬松凌乱着;后脑勺摇曳一根细长细长的小辫子。又或者她衣服的配色,桃红、亮绿、深紫,换了别人,一身俗艳,放在她身上,却觉得:嘿,真美,有生命力的那种。喜欢看她做饭的样子。不知道多古旧的诺基亚手机播着拉丁舞曲,她信手拿来几颗灯笼椒,对剖、去籽、切块。一手切,一手捻一块放到嘴边,嚼了嚼,嘟囔着「嗯,这灯笼椒味道不错」。我愣在一旁,她手中的刀,连同红的黄的灯笼椒,化成彩色的绸带。她轻扭腰肢,轻舒双臂,旋转、挥舞。禁不住说「Tania,你做饭的样子真像跳舞啊好好看~」。Tania 总会有些无奈不解地望着我:「Oh,Shuang,你怎么又这样讲?」

有些事,很难跟 Tania 解释清楚。周遭的人,包括我自己,或多或少都困在一扇门里。门或许已经撤走了,却再也不敢纵身一跃。甚至,那道门可能从未存在过,只是身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多了,门也就逼真地把人挡在世界之外。而 Tania 一直站在门外,站在笼子外面,腾挪舞步,真真切切,没有什么能关住她。

刚到村里那阵,Tania 邀请我到她家作客。她住得远,要走到市中心,穿过桥洞,一路行至远郊。我骑着车,迷了路,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大。没穿雨衣,没带雨伞,我在一条又一条小路间乱撞。每一条路都挂着两排纸片样的小房子,每一条路都似曾相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迟到 5分钟、10 分钟、20分钟……一个人走在雨里,哇哇大哭。当我终于站在她家门前,湿答答敲门,「咚咚咚」,脚踏楼梯的声音愈发急促。Tania 俯身开门,一把抱住我,哈哈大笑:「Shuang,你走到哪里去啦,竟然迟到那么久。快进来,快进来」。不知为何,记忆里,她张开了一双翅膀,搂着我,轻盈飞起,把我安放在她温暖的小屋。得知我迷路,Tania 一张严肃脸,问:「Shuang,你迷路了,为什么不打电话来问我?」。是啊,为什么不打电话,为什么不主动求助?这声质问,至今仍在心底回响。

Tania 常搬家,有段时间每隔 2、3 个月,她就会给我一个新地址,我再迷一回路,外加蹭吃蹭喝。后来,厌倦了频繁搬迁,她在河对岸一个乌托邦式的实验社区长住下来。社区是几栋由木板和秸秆搭成的小房子,前面有菜园,可种些花草瓜果。社区成员每天轮流分享食物,一起劳作,像一个大家庭。这听起来,很 Tania。

还有好多很 Tania 的事情。比如,你总是找不着她。在 fb 上留言问最近在干嘛。她回:「我在一个为期 2 周的纪录片制作 workshop」、「我在柏林做自闭症儿童的公益项目」、「我去了一年一度的摇滚音乐节,超酷的」、「我病了,回了父母家」……有时,她突然出现:「有空吗,中午聊聊?」。难得的晴天,我们拿了面包,走到学校附近的草坪,找棵大树,躺下来。望天,望着巨大的树冠;说话,或是不说话。最离奇的一次,某个阴雨霏霏的清晨,我骑车去学校。一辆摩托车疾驰而过,隐约听到车上的女人嘶喊了一声「Shuang~~~」。还没看清那人的脸,车已经开远了。当时就想,那女人该不会是 Tania 吧?一两个月后,聊起这茬,还真是她。嘿,除了她还能有谁?

只有在一起做统计课大作业的时候,我才会意识到,咱俩是同班同学。在 Tania 家,她点了几只红烛,温着精油。翻开厚厚一大本 statistics in R,烛影摇曳;导入数据敲几行 R 代码,香气微醺。我打赌,48 小时后,我们会忘记方差分析前应该检验哪些样本分布的假设。一周后,我们会忘记怎么用 ggplot2 画条形统计图。其实,不需太久,我们就会发现大作业也没什么所谓。午夜 12 点,大作业搞定。睡眼惺忪中看见 Tania 化妆、换装,午夜的舞会刚刚开始,而我要回家了。嘿,Tania,长了一双翅膀的 Tania,哪里才是你要停留的地方?

这周 Tania 终于毕业了。问起下一站,她说:「你猜?」。我摇摇头:「我哪里猜得到」。她眼里闪过狡黠的神色:「我要去非洲卢旺达待 4 个月!」。非洲卢旺达,我打开地图,点进非洲大陆,放大了又放大,找到这个位于非洲中部的国家。有湖泊、有山脉、有石头房子、有现代都市,不知道她会去到哪边,会做些什么。 也无妨,长了一双翅膀的女子,大概是属于风的。

只是……不知何年何月,我们才能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再度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