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并不姓「张」。家乡话里,「张」,招惹、张扬,有那么点显摆自己,沾惹事端的意思。不过…喊她「老张」,绝无贬意。

老张来看我。北方秋日里昏黄昏黄的太阳,暖暖的,稍纵即逝。更多时候,风单刀直入,切进领口、袖口、后背,凉到脚板心。我和老张,一人一辆小黄车,沿什刹海,从醇亲王府,经鼓楼,上鼓楼东大街喝砂锅粥去。来北京前,老张往ofo钱包里充了 20 块钱。我忘了有没有告诉过她,天儿好的时候,我们可以骑车到外面耍。她大概是记得的。

上次一起骑车耍,是前年。也是秋日,也在北方,那时我在奈村念书。第一天骑车,老张,挺直了腰,狂蹬踏板,驾着这辆刚从中国留学生手里购得的二手自行车,疾驰而去。潮湿的风擦过凌乱的发丝,她抬头望着蓝汪汪的天,大口呼吸,大口欢笑。如果可以的话,我相信,她狠不得放开紧握车把的双手,朝天空恣意挥舞。她一定会的。

我吓坏了。

骑着我那小一号的自行车,吃力追赶。连连提醒:「慢点儿,前面有个坡坡」,「旁边有车子,让一下」,「欸,前面红灯,停一下」。

老张回头,瞥了我一眼,说:「晓得,晓得。」

毕竟是帝都,车多人多,自行车道极窄或干脆没有,再「张」也得收敛几分。多数时候,我们步行、坐公交。老张不喜欢地铁,嫌地铁封闭、拥挤,空气臭臭的。

那天,我们从故宫北门坐了公交,往朝阳门走。老张转动着脑袋,朝窗外张望。车行两三站,她张望的双眼夹杂着困惑和兴奋的神色,专注的,似乎在努力确认着什么。

老张侧头看我:「这里是东四?」

我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老张说:「哎呀,当年跑业务,这里来了好多趟。」

红灯,公交车停下来,老张指着朝北的路口说,「往那边走就是地坛公园了吧?我以前住那边。有一次,好累哦,还在地坛公园的大树底下睡了一觉。」

恍惚间,不知道是谁来看谁。对北京,老张可比我熟多了。

老张跑过很多城市。

那时我还小,对地域和距离没有概念。不知道长江是一条很长的河,不知道当我奶声奶气给BP机留言「收到请回电」时,她可能在长江沿岸的某个城市,攀枝花、武汉、马鞍山、上海…… ,寻着座机,打长途电话过来。

后来,老张常驻武汉,我的寒暑假也有了固定的去处。早先住招待所,过两年在旧居民楼里租了一室一厅,再过两年搬到新区,租了个铺着洁白地砖的小户型,还是一室一厅。

尽管去了多次,我对这座城市没留下好印象。夏天极热,冬天极冷。什么都干,炒豆皮,热干面,还有路人的嗓门,一不留神滑枪走火,干上一架。真不知这里有什么好。

可武汉,几乎算得上老张的第二故乡。在这里,有十几年二十几年的老关系老朋友。朋友的孩子们,也成了朋友。常听他们眉飞色舞地讲,老张当年太能喝了,一桌子壮汉都喝不过她。

我没见过老张能喝的样子。我去武汉的时候,她已经不那样干酒了。倒是见着了老张唯一一次人前醉酒。那天,她和几个老友小聚。喝杂了。先喝啤酒,又来了点红酒,又来了点白酒。她是被朋友开了车,又一路扶着回到招待所的。像一截枯了的树干,蜡黄干瘪地瘫在床上,酒味和酸味交替着,好像在比哪一味更让人难受。时不时的,她张开嘴,打两个又响又臭的酒嗝。

我不知所措。老张渴了,便急急倒杯水,递到嘴边。老张睡着了,便轻轻爬上床,绕过她,一动不动侧身睡在最里面。

此后,老张便不怎么喝酒了。

没几年,她心脏不适,去医院没查出什么所以然来。也许这件事让她下定了决心回来。回家,回到多年前离开的单位,朝九晚五,洗手做羹汤。

如果不是我在北京工作,老张不会再到北京来。前年冬天外婆摔伤了膝盖,长期卧床,家里离不得人。为了来一趟,安顿外婆,请陪护,前前后后琐事一大堆。

她还是顺顺当当地来了。就像当年一次次离开、回来,再离开、再回来,一样的笃定,利落,风驰电掣。

在东四附近的民宿住下,吃了晚饭,老张说想去当年跑业务的那个部门看看。部门已经撤销,旧址可能还在。我们沿着朝阳门外大街走着,帝都的马路好宽,四车道、八车道、十二车道都不够用。十字路口就在眼前,却要拐到一旁的天桥,上了浅浅的台阶,走到马路上空,再沿了那浅浅的台阶走到街对过儿去。

我又看了一眼手机地图,才确信地指着街道正对面那栋黑漆漆的房子说,应该就是这里了。老张摇摇头,环顾了一圈儿四周,喃喃,「不会哦,门咋这么小,当年明明很气派的哦」。走近了看,门两侧挂着上世纪90年代最常见的那种门匾。长长扁扁的,底下一层白漆,再用黑体字写上单位名称。这里现在是个研究所。

「会不会是改建了?」,我问。

老张没有应。「柱子呢,气派的大柱子去哪儿了?」,又拉着我再往前走。前面是个富丽堂皇的大酒店,更不像了。

不甘心,老张问起了路边的老伯。原来走错了。老张来了劲,「我就说嘛,不是这儿。」

终于,我们找到了这个很「气派」的地方。是有几根柱子,大概 2 层楼高,一点儿也不粗,一人合抱恐怕都有富余。柱子支撑着一间小厅,窄窄的。外头新修了一道拱,上了电子伸缩门,我们进不去。

老张默默掏出手机,递给我:「还是帮我在这儿留个影吧。」

天太黑,不开闪光,啥也照不见。开了闪光,人倒是清楚,身后的柱子和厅又黑漆漆的。我问,「要不明天白天的时候再过来一趟,反正离得不远。」

老张摇摇头:「不了,不了。」

时间明明很均匀地一分一秒走着,衰老却仿佛一瞬间的事。

那种很清楚的衰老。

早上,见天光好,老张兴冲冲地催,急着要出门。才在外面转悠了两小时,老张便趴着砂锅粥店的餐桌,打起盹儿来。熹微的阳光,眯着眼。店门口有个穿红棉袄的小男孩,咯咯笑着,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

从前的老张,普通话可伶俐。音色清脆,语气亲和,火车车厢,旅店,出租车上……她总三两句就跟人拉近了关系。这一次,她却常常一口成都话便跟人聊起来,全然不觉对方听不懂。

教老张用「每日优鲜」买水果。那个对我来说无比清晰的购买界面,处处埋伏着陷阱。选项太多,按钮太小,老张戴了老花眼镜,缓慢地,上下滑动食指。按错了,不急,返回,再来。这一单,配送快如闪电,仿佛上一秒下单,下一秒骑手便拎着水果来敲门了。听到敲门声,老张高兴坏了,拍着手,「哈哈哈」缩成一团。在家里干坐着就有人把吃的送上来,在老张,是从来没有过的。看着老张,我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在院子里放烟花。爸爸点燃了引信,我举着烟花棒,抬头,粉的、黄的、绿的烟花在头顶上绽开。我兴奋极了。

老张,就像那个时刻的我。

心底突然涌出慈爱。我和老张,大概永远不会成为那种黏糊糊的母女,我们都没有给对方太多共处的时间。最好的我们,总是在他乡,在旅途。

这样也好。

砂锅粥还在煮着。老张醒了。她盯着空空的桌面,朝服务员喊:「欸?我们的水怎么还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