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房那天,厨房的洗手池返水了。水,从出水孔涌出,撑满整个水池,再一跃而下,攻占原本就不甚光洁的瓷砖。黄黑色油渍浮在最上层,胡萝卜皮、薄薄的有很多小齿齿的芹菜叶子、长匹烂菜叶,不甘示弱,荡漾水中。

就在水管咕咚作响,落水哗啦啦酣畅的当儿,我和管家正一手交钱,一手交钥匙。带我看房的管家,高高瘦瘦,任何时候都西装笔挺,学生气的黑框眼镜出卖了他——这小伙儿毕业没多久。我们走到厨房门口。管家伸长脖子,往里探了探,面色惊惶,随即镇定下来:「厨房返水了。」顿了一小会儿,他加重声音:「这是第一次返水!」。说罢,他挺直腰板,掏出手机,仰头,给物业报修。

打死我也不相信这是第一次返水。

一个月后,污水「哗啦啦」再次造访,比起新来的左右邻居,我淡定多了。当然,最淡定的是住在主卧的小张。他和女友在这儿都两年多了,有啥没见过?我们也是大半年后才摸清,因为厨房水管的事情,业主愤而拒交物业费,物业拖着任由污水一月一返,中介夹在中间,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曾经闹到要停水电气的地步,我心下一惊,在微信群里问。邻居们都不吱声,还是小张悠悠回一句:「放心吧,不会停的。这些事只是冰山一角。」

大伙也就安安心心住下了。

我们屋原本两室一厅,加了隔断,又添两室。除主卧外,另 3 个单间都是 10 平上下。宽敞的客厅,便成为各家必争之地。X 型晾衣架、鞋架、扫帚、大袋猫砂、 一摞摞 CPA 考试用书……甚至自行车,都在客厅里找到自己的归宿。

满满当当住了 4 户人家,一年到头却打不了几个照面。住我左边屋的是一对小两口。小宋可勤快。如果客厅里洗衣机呜啦啦转呀转,十之八九是小宋家的衣裳。小宋大概是 4 户人家中唯一会手洗衣服的。常听她拿了盆子,去厕所的水池里接水,再回自个儿屋,刷刷刷搓洗着,水花温柔地从手边溅开。

小宋的老公,个子高,壮实,几乎没有听他讲过一句话。早上七点多,留下「啪」一声脆响的人,是他。晚上十点多,迈着「咚——咚——咚——」的步子,走过客厅的人,也是他。

一次,我走过小宋家,去上厕所。她家门虚掩着,透过那道缝儿,我看见小宋家从屋子左上端到右上端,牵一条长绳,上面晾满了衣服。我一边上厕所一边想,小宋和她老公平时睡在哪边呢?如果睡在靠窗那头,岂不是一睁眼,看到的全是裤脚、衣服底儿;如果睡在另一头,天黑时分,那一件件飘在上空的衣衫、裤头,难道不会让人联想起些毛骨悚然的东西?也许,习惯了就好?

小林和他的猫住在我右边屋。深夜,如果听见什么东西砰地翻倒,随之而来一声纤弱的「喵~~」,便知隔壁家的猫又闯祸了。小林和小林妈长得一模一样,矮墩墩,圆滚滚。小林妈在包头工作,每隔一两个月便要坐 8、9个小时的火车,来一趟小林这。小林妈一来,清冷的厨房,便火爆爆的。案头笃笃,奶茶滚滚,油锅噼啪,顺着厨房的门缝,钻进我的门缝。好香!

不过,大多数时候,小林也和我一样,坐等手机响起,赶在外卖小哥暴力敲门之前,打开门,拎着塑料袋滋啦响的外卖,闭门独享。

小张,不愧是老住户,新邻居刚到齐,速度拉了微信群,立下规矩。水电气费上哪儿交,4 户人怎么摊,说得清清楚楚。衣服洗晚了太吵,冰箱里的食物没及时清理,也是小张在群里面重申纪律,开头往往是「请大家注意一下」。

在女友面前,小张却没了气势。清晨,在小宋老公出门不久,小张和女友小杨便上场了。起先是势均力敌的争吵,双方振振有词,小杨在音调和音量上略盛一筹。而后,进入无词无调性环节,小杨短促高频的尖叫,划破最后一丝睡意和宁静。小张默不作声,开门,急匆匆离开。不久,小杨踩着高跟,「哒——哒——」,一拽一拽地,拉开门,上班去。

4 户人,除了交水电气费,最紧密的交集,便是上厕所了。主卧带卫生间,余下 3 户人,共用一个,洗漱上厕所都在这个恐怕 2平都不到的地方。

上厕所之前,先听。10 分钟内,是否有人踩着拖鞋,有去而无回。

第二步,观。轻轻开门,轻轻走到刚好可以看到厕所门缝的位置,探头望一望。如厕之时,倘若听到他人的脚步声,好似被窥伺,也好似耽搁了别人、欠了别人似的,总之是不自在。以心换心,为了良好的如厕体验,注意,脚步务必轻。

如果门开着,大胆走入便是。如果门关着,尤其还亮着灯,这就棘手了。我曾经在这样的情形下,大喇喇推门而入。小林,一身珊瑚绒的休闲衣,端坐在马桶上,瞪大眼睛,面无表情望着我。我连连说着对不起,关门,仓皇而出。

小林事件,大幅提升了我对「关门亮灯即有人」的主观判断概率。不急的话,便踩着轻轻的步子,摸回房间。等完整听完邻居冲马桶-开门-踩拖鞋步行-关门,再安心拧开门,跑过去。急的话,便只能另寻他处。我去过隔壁楼底层的物业办公室,距离最近,可总怕碰见过于热情以至让人觉得有些色眯眯的中年物业经理。我更爱去隔壁大酒店一楼的卫生间,不过去之前得把头发衣裳整理整理,端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款款而入,款款而出。

后来,我优化了识别精度。「观」之时,再往前走一步,细细看,能看到磨砂玻璃门后面人的轮廓。我便知道小林常坐在里面,吸烟。

小张家 和 小宋家 来北京的时日长,往来朋友也多。

冬天,小张邀朋友四五人,来家里吃火锅。搬下码得七扭八歪的纸箱包裹,把客厅中的杂物都推到墙的一侧,还真清理出一张长餐桌来,又不知从哪儿变出几张凳子。烧一锅火锅料,大大小小的盘子和碗里,放着蔬菜、各类丸子。我坐在小屋里,屋外,杯盘碗筷声声清脆,火锅咕噜咕噜冒着热气,一轮又一轮的欢笑声。

小宋家,朋友常来。有朋友来的时候,小宋便要亲自下厨做一大桌好菜。听得她碎碎的脚步,频繁往返于厨房和小屋。小宋做饭的时候,朋友们便站在厨房门口,有一搭没一搭说笑着。等菜上齐了,大家便一窝蜂塞进小宋的屋子,掩着门,开动。隔一层门板,爽朗的笑声,听来有些闷闷的。待送走朋友,那个晚上便听得数不尽的流水声,那是小宋在洗盘子洗碗洗锅洗一切能洗之物。

今年初秋,客厅里的物件,一样一样少了。先是X型衣架收走了,陆陆续续几个纸箱也没有了,最后连自行车都消失了。

是谁要搬走了吗?

之后某天,后知后觉般回忆起,好像很久都没听见小张和小杨吵架了呢,也很久没有听到小张在微信群里重申纪律了。翻开微信群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张已经退群了。

我也要搬走了。

转租我屋的小姑娘,今年刚毕业,在势头正盛的今日头条工作。来看房的时候,小姑娘张口就问「你也是今日头条的吗?」,我说不是。

小姑娘接着说:「我还以为住这儿附近的都是今日头条的呢」。

我:「……」

姑娘还年轻呀。转念一想,张口闭口就是「今日头条」,跟我们这张口闭口就是「互联网」的,也就井底 20 米跟井底 18 米的区别吧。

临走前几天,路过主卧门,心头一动。小杨在听《异乡人》,李健清澈的声音:「曾经的乡音,默默的隐藏,说不出的诺言,一直放心上……」。

而不久前的一天,小林以为屋里没人,一边洗澡,一边嘶吼着《悟空》:「我要这铁棒有何用,我有这变化又如何」。

即使只远在耳边,也有些微弱的语丝,能在重重包裹下牵动彼此。

再见,耳朵里的邻居。

再见,在这里的 1 年零 2 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