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生活的地方,有一条坑坑洼洼的马路,路两旁种满了法国梧桐。树是几十年前种下的。据说宋美龄最爱法国梧桐,城市便沾了夫人的光。盛夏,梧桐树葱葱茏茏,碧绿的枝干环抱成拱。晴时细碎的阳光从叶子的孔隙里漏下斑点,雨时茂密的树叶便作一把大伞,我常冒了雨,从树底穿梭回家。

树比人长。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父母还没出生的时候,这些树便在了。也理所应当以为,这些树会一直在的。

五月的一天,阳光明亮,我放学出来。马路亮得发白,天空开阔,路边的小店仿佛一夜之间矮了一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路跑回家,一边跑一边张望,「树呢?树去哪儿了?」。路的尽头停着卡车,两棵树平躺着,粗壮而盘曲的根朝向我。一群穿制服的人,拿铲,清扫路上的泥。路两边,紧紧挨着的方格子里,一个又一个窟窿空洞地仰头。格子四周绿叶散落。

爸爸说车是一大早开来的,法国梧桐一棵棵连根拔起。我问爸爸,树会被运到哪里去。爸爸说,会到郊区的某个植物园里面。我问爸爸,这些树挪了窝,还能活吗。爸爸说,这就不好说了。是吧,树挪死,人挪活。

我哭了。那个时候,没有智能手机,没有数码相机,便拿出水粉颜料,在纸上画了一棵树,弯弯曲曲的根,粗粗的树干,蓬勃的树冠。

后面的故事,我们都听得太多。店铺一家家搬走,再拆掉。坑坑洼洼的马路,铺上沥青,从仅容一车通行,拓宽至两车道,再摇身一变,成了四车道。居民楼、贴满了玻璃窗户的购物中心雨后春笋般冒起来。稍有想法的年轻人,都离开了家乡。

只是…不再会为突然消失的事物流泪了。

到北京的第一天,找了家短租。近北四环的小区,房主精打细算,十几平的卧室,塞进去两张上下铺的木床,住进 4 个人刚好。有一张公用的桌子,但没人真的会坐在桌前干些什么。白天,室友一个接一个飞出去,晚上,大家再一个接一个回来睡上一觉。

小区后门有条小街。卖粥的、卖饼的、卖水果的,川菜、韩国料理、新疆烤肉,各占一间小小的店面,伸长了手臂,招揽来往的行人。也许店里的灯光比别家的明亮,店里的顾客也更热闹,鬼使神差,我走进一家川菜馆。招呼我的小个子女人,嗓子微微有些哑了,却掩不住热情:「几位?1位。里边请里边请」。翘着舌的椒盐味四川普通话,一边说着,把我往空座领,摆碗,倒茶,递菜单,一气呵成。他们家的米线很好吃。

我很快找到了长租的住处。两边隔得不远,下了班或是周末,还是喜欢往这边来。尤其周末,平日工作的那片繁忙街区,像死掉了一样。没有人,咖啡店、超市、打印店,要么很晚才开,点着不亮的灯,要么索性关门。加班出来,一刻也不想在这片区域待着,常去光顾这家川菜馆。每次都能见到那位小个子女人,大概是领班吧,人前人后张罗着。店面虽小,却一寸也没有浪费,餐桌摆了三列,留出两条窄小的过道。她瘦小的身子,在过道间轻盈穿梭,上菜,收钱,应着催菜的客人,招呼刚来打工的小姑娘小伙子收拾桌子。一次,正是饭点儿,没空桌了。她快速锁定一个卡座,人还没走到,笑脸已经堆上去了:「这个位子没人吧?能让这位姑娘坐这吗?没其他位子了」。我坐在卡座上,滋遛滋遛吸着米线,客人进进出出,她前前后后忙。一家小店,能有这样一个人,就盘活了吧。

出了川菜馆直走右转,又是一条小街,街中段小区入口旁有家极不起眼的裁缝店。店主四十多岁,方脸,瘦,非常瘦。说话却运足了气势,凌厉,咄咄逼人。店主在这行干了二十多年,干洗、缝补、改尺寸,你能想到的,她都有手艺。大衣的拉链跟底下的布料之间脱开了,拉不上,跑去找她。她用细细的手指,掂着缝拉链的针角,想了一会说:「没问题。给你换条拉链就行了。」过几天去取大衣的时候,她给换了条颜色、材料都跟原配非常接近的拉链,细密的针线,让人看不出缝补的痕迹。我连连赞叹,心想店主的「咄咄逼人」是有底气的,那是有一技傍身的自信。很喜欢看她干活的样子,取衣服,叠衣服,写标签,拿了玻璃纸包衣服。如果带上一副特制的耳机,会听见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踩在了节奏点上,流畅、自然。

今年四、五月,再到这家裁缝店来。刚拐进小街,便觉得不对劲。路两边搭着基建维修时常用的那种蓝色带褶挡板,街上散落着砖块,水泥东一堆西一堆。裁缝店门面不见了,一堵水泥墙挡在眼前。「嗯?搬走了?」,一旁的水果店还开着,便进去看了看。原来,整顿之后,三家店面都拆掉了门面,往后退了一两米,共用一道小门。经过右手边的文具店,从水果店前面窄窄的过道穿过,裁缝店在最里面。店主还在,店主头顶上的竹竿上依然挂满了衣服。她认得我,气焰收敛了些,嘟囔着说:「他们把前面的地收走了,不让开门面,太影响生意」。

我没有说什么,出了裁缝店,又去到那家川菜馆。川菜馆和川菜馆旁边的小馆子,也遭遇了类似的命运。「违规搭建」的部分都被拆掉了,用砖砌了墙,马马虎虎涂了水泥,灰扑扑的。店都开着。

今年九月再去,不知什么时候,川菜馆已经搬走了,只剩一堵墙。

昨天负责我家片区的京东快递员在四处寻租。

快递员流动性大,常换新面孔,一年多来,他一直没换,我便认得他。也许因为我帮久呼不应的室友代接了几次京东快递,让他能如期完成配送指标,一解燃眉之急。见到我,他总是分外热情,用不知是河南还是河北口音道好。他总念不好「双」字,明明是平声,非要绕个弯,念成三声,滑稽的很。

他看起来,并不像送快递的。三十多岁,个子极矮,极瘦小,仿佛被生活抽干的那种瘦小。不像那些不省事的小子,高高壮壮的,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迟到,送错了东西,还乐颠颠的说,「没关系,钱算在我头上」。他起早贪黑,当天的单子没派完,他着急。派送早了,人不在家,他会抽时间晚上再跑一趟送过去。

这样一个人,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会在晚上 11:26 分写下:

忙碌了一天可以下班回家休息了,明天迎接新的一天。

这样一个人,会因为偶尔 6 点多就下班,专门写下一条:

今天下了个早班。

看到过他朋友圈里孩子们的照片。三个女孩,脏乎乎的小脸,面无表情举着奖状,僵僵地盯着镜头。

我把我知道的北京租房互助信息都转给了他。他在微信那端,先打出我的全名,再写了谢谢。老派的,像以前写信,必先有抬头称呼,再落笔正文。很郑重。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希望他尽快找到落脚的地方。

对了,他的微信昵称叫作「奋斗,志在四方」。

已经很久都没有想起童年时的树了。昨天读着新闻,那一棵棵连根拔起的法国梧桐,突然从脑子里长出来,挥之不去。

树,不说话,吸进二氧化碳,吐出氧气。长成一柄大伞,遮阳挡雨。我们每天从树边走过,也许从来都不会仔细端详他们身上斑驳的树皮,新吐出的嫩叶。树,孤独地,默默生长。

一夜之间,连根拔起,不是树的宿命。

谁的宿命,都不该如此。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