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的清晨,老葛文德没有醒来。家人叫了救护车,把昏迷的他送去医院。4天后,老葛文德去世。

老葛文德的脊髓里长了肿瘤,星形细胞瘤。肿瘤慢慢压迫神经,引起疼痛,直至全身瘫痪。在此之前,老葛文德是一位泌尿科医生。他身体健康,精力充沛,以至于当他发觉从颈部至左手手臂的疼痛时,谁也没有在意。

老葛文德行医多年,妻子与长子也都是医生,生老病死贯穿在工作的日常。可当大限将至,全家人依然不知所措。

死亡不只是一个终点,不只发生在呼吸停止,意识消亡的那一刻。死亡是一条难以预演的征途。历经病痛,历经衰老,历经离别,直到身体这台复杂机器,再无冗余机制可支撑运行,轰然崩塌。

我们拥抱医学和公共卫生的发展,享受更长寿的生命,盛赞妙手回春的医学奇迹。然而,长寿,意味着通往死亡的路途更加漫长和曲折。奇迹,则意味着发生概率不高。在延缓衰老,治疗重疾面前,情况并没有想象中乐观。现代医学擅长治疗单一门类的疾病,在治疗关节炎或高血压上,很有一套办法,但同时面对十几种疾病(这往往是老人的常态),医生也会感到束手无策。以治愈疾病的目的,在身体上大动干戈——手术、化疗、试验疗法,并非唯一方案,有时也并非最优方案。那么,我们还能用怎样的观念和方式去迎接衰老,面对死亡?

在《最好的告别》一书中,外科医生阿图·葛文德用生动详实的笔触,展开一幅衰老与死亡的图景。追随作者关怀而审慎的目光,陪伴书中一位位真实人物走过生命的最后一程,于我们自己,是一场姗姗来迟的生命教育。

想象这样的一天:清晨醒来,你在家人的帮助下穿好衣服,坐上轮椅。如厕是一大难题,你已经无法站立,躬身也感到困难,又得叫上家人帮你脱裤子,擦屁股。能做的事,越来越少:勺子掉到地上,努力伸手,怎么也够不着;牙齿几乎完全脱落了,一桌子好菜,只能含在嘴里,尝尝味道;你想念老同事老朋友,他们有的已经去世了,有的也和你一样行动不便。

这样的一天,或早或晚,总会到来。你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丧失了独立生活能力。余下的选择并不多:与子女同住,或搬去疗养院。哪一种方式,都挑战重重。

与子女同住,代际间不同的生活习惯和理念浮出水面;父母由一家之长变为被照护者,家中的权力关系也发生转变。这都会引发一系列冲突和漫长的适应。老人的身体机能与心智水平逐年下降,子女需要承担更多的照护责任。从安装扶手,烹饪软烂的饭食,到更衣、如厕、洗澡、督促定时按量服药,像一只杠杆,老人逐渐下行的机能稳稳压住一头,而另一头,子女需要投入的时间、资金、照护能力,则越翘越高。总有一天,全家人将不堪重负。

那么,搬去疗养院呢?

在疗养院,老人能得到全天候的照护。饮食起居,日常活动,家政服务,都有专人打点。在井然有序背后,疗养院里的老人,却不快乐。置身一个机构化的场所,意味着放弃个人的隐私权,放弃自主控制的能力。一切行动服从组织安排,在规定的时间起床、吃饭、活动。不能赖床和熬夜,因为这不健康;不能喝鸡尾酒,因为这不安全;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比如去图书馆做一天志愿者,动手做喜欢的小手工,一时兴起探望老朋友。

疗养院力图维持老人的健康和安全,这也是子女、照护人共同的愿望。然而,只要健康和安全就足够了吗?我们似乎并未探寻过老人心中的渴望,便替他们做了主。斯坦福大学的心理学家劳拉·卡斯滕森认为,我们如何看待时间,影响着我们如何度过人生。当青春年少,手里有大把时光,我们倾向于延迟当下的满足以换取日后的成就,追求自我实现。当时日无多,感到命运无常,我们更倾向于寻求亲密,关注日常生活中的舒服愉悦,与我们的挚爱待在一起。疗养院维持的健康与安全,走在了舒服与亲密的反面。「厌倦感、孤独感、无助感」,被锐意革新疗养院的医生托马斯,称为疗养院的三大瘟疫。

托马斯是一位颇具反叛精神又极有执行力的人。他不厌其烦,说服了疗养院的同事,又成功游说政府投入资金。最后,疗养院迎来了新住户:2只狗,4只猫,100只小鹦鹉。老人们领养了所有的动物,给他们取名字、喂食、观察他们。孤僻的老人,眼睛里有了光,开始说话。对比研究显示,2年间,这家疗养院的处方消费下降了一半,老人的死亡率下降了 15%。托马斯的实践与另一项经典心理学研究不谋而合。仍然是在疗养院,护理人员告诉老人,他们要担负起照顾自己的责任,并给老人一项自主选择——挑选一盆植物,并亲自照料。研究显示,这些老人的幸福感更强,思维更敏锐,一年半之后他们的死亡率低于对照组。

既然衰老与死亡不可避免,那么,面对它,提供干预与关怀,让生命的最后一程更有质量。

近年来,美国涌现出不少新式养老机构。有的让十几位老人同住,老人拥有单独的房间,共用厨房、卫生间、活动室,像一个大家庭。有的就在一栋普通公寓里,管理人员根据需要为老人联系上门护理、治疗、家政等服务,尽力延长老人独立生活的时间。在天平两端,一端是安全,一端是自由,这些形态各异的机构尽量让天平稍稍偏向更自由的那一端。

罗达住在一座新式的疗养社区。她今年 99 岁,还在公寓里走路。在一般的疗养院里,这几乎是不可想见的,出于安全考虑,她必须使用轮椅。罗达说:

「噢,感谢上帝,我可以自己走到卫生间。」

「你会认为这没什么,因为你还年轻,等你年龄大了就明白了:生活中最好的事情就是你能自己去卫生间。」

凡人终有一死。

书的最后三章,划开一道横切面,用医生精准的观察,勾勒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都罹患癌症,经过几轮治疗或手术后,未见起色,状况一路衰弱了下去。面对重疾,他们心中惶恐不安,在选择治疗方案时举棋不定。大限将至,他们仍有许多未了的心愿。

  • 你最大的恐惧和关心有哪些?
  • 你最重要的目标有哪些?
  • 你愿意做那些交换、不愿意做那些交换?

葛文德医生选择与患者共同讨论这些问题。问题的回答将影响治疗方案的选择,也足以决定要如何度过所剩无几的时光。是继续做着收效甚微的化疗,还是改为保守疗法?是冒着严重并发症的风险动手术,还是采取善终服务,减轻疼痛,在尽量维持生命质量的情况下安心离开?是在重症监护室里插满了管子等待心率曲线降为零,还是回家,在家人的环伺下静静离去?

及时与家人、医生沟通心愿,并按照心仪的方向好好走到生命的终点,会让所有人在生命的离去面前,少一些遗憾。当我们失去意识,无法为自己做决定时,知晓我们心愿的家人,也会为我们做出合乎心意的选择。这对我们和我们的家人,都非常重要。

书中,作者的父亲老葛文德,在生命最后的时日,执意要回家。他反复对作者说:「我不想受苦,不管发生什么情况,答应我不让我吃苦好不好?」。老葛文德从医院回到了家。每隔2小时注射一次吗啡,在能抓紧时间享用点什么的时候,他吃了「薄煎饼、米饭、咖喱四季豆、土豆和一些印度美食」,在院子里享受夏天的阳光,看iPad上孙子孙女的照片。

3 天后,他停止了呼吸。


农人:也许是家中有老人的缘故,眼见她一天天衰弱下去,照顾她的家人在短短几年间也苍老憔悴了许多,读到这本书,很有共鸣。书中所写均为美国的情况,作者带着批判的目光,指出美国的养老机构、医疗方式在应对衰老和死亡时的诸多不足,但相比于国内,已好上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