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垂下细细的绳索,大颗大颗的雨水沿绳索滚落。有风,空气滞重,雨水沉沉缓缓,踩上初夏午后打鼾的树叶,扭身打在窗户上像散落的玻璃球,又不情不愿地汇入泥土。

雨下了一整天。下了一整天的雨。

雨水砌起又高又长的墙面。墙上长满了嘴巴,吸走了孩子的奔跑笑闹,咬碎了车轮碾过地面的沙沙响,吃掉了夜跑者平稳的呼吸。雨墙,把天空与地面,包裹成透明的容器。空空的,回响着笃笃雨声。

齿轮改变了角度,秒针改变了转速,时间,由雨滴击落地面的时长和频率重新计量。一滴急雨的时间,等于0.58秒,一滴中雨的时间,等于二又八分之三秒。

当雨水急急匆匆,一天的时间便翻页似的飞逝。太阳闪现了又隐没,月亮隐没了又闪现。植物撑开腿脚,伸长脖子,猛烈生长。麦穗熟成金黄的海浪,饱满硕大的果子从树上掉下来。泥土底下响动个不停,土豆、红薯,在夜里悄悄疯长。

当雨水不眠不休,夜晚便绵延多时,迟迟等不来白昼。人们不再劳作,点燃篝火。老人讲起很久很久以前,雨下了整整一年。泥土打成泥浆,植物的根烂在泥浆里。木头和砖块,泡软了,长满蘑菇。很多人死去。只一户山顶人家,雨水从山头经过房屋奔涌向山脚,并不多做停留。这户人家,存下了火,干燥,一袋完好的种子,以及希望。他们,是先祖。

人们敬爱雨。雨,带来了太阳与月亮,带来了昼夜交替,带来了食物、温度和时间的节奏。把雨写进自己的姓名,前缀或后缀,形旁或声旁。把雨画成图腾,烙成纹身,贴在窗前的剪纸,挂在礼堂大厅华丽的纹饰。

人们惧怕雨。惧怕,甚于敬爱。如同轻轻撕开金箔,刺眼的反光随着卷曲的金箔逐渐收敛,裸露出大块大块的黑色,像不知何时才能停下的雨,像不知何时才能被日出垂怜的长夜。黑夜,寒冷,潮湿,无尽无尽的等待,每一颗都传达出死亡的讯号。

围坐在篝火边。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唱起新的歌,老的歌。老人翻来覆去讲着同一个故事。孩子躺在母亲的臂弯里,摇晃着脑袋快要睡着。踏踏实实合上眼睛前,孩子的余光,扫到篝火背后的天边。一道浅浅的白,像铺一张纸,执毛笔,淡墨,勾出第一条线。「看呐!」,孩子长大了嘴巴。天边的白线,越来越亮。冒出红红的小半圆,胀大,长高。深红、玫瑰红、橘黄,滚烫滚烫的,驱走最后的雨。

篝火边的人们,直视太阳,一言不发。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