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路上,有家甜水面,店面极小,几乎就是操作间,右边点餐手写取号牌,左边下面、饺子、抄手。折叠小方桌,七八张,从铺面发散开,沿街摆放。甜水面是招牌,几根粗面,盘曲碗内,极有嚼劲,酱汁甜中带辣,混合着芝麻花生的香气,入口厚重。素椒面、烧肉面、鸡杂面也都常点,手工面有韧性,浇头味足,大块炖软的牛肉,红绿尖椒加持的郡肝儿,十多块一碗,在成都市区已算平价。

最爱是清汤抄手。案板上一盘剁好的鲜肉馅,斜插一双筷子,现点现包。老板麻利取面皮,拿筷子挑一小坨肉馅,一折一按一抛,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只需等待几分钟,案板上的抄手,就热气腾腾端到面前,清汤上一小把葱花,烘出新鲜香气。抄手皮较其他家更薄一点,拈起来皮是软软的、半透明的,肉馅新鲜,无一点淀粉的僵死。吃一口抄手,再配一口汤,清淡中微微浮动几粒胡椒的辣。疲累委屈焦虑,都在这碗温软的抄手中短暂抚平。

粉面抄手,大概最宜一人食或作工作餐。价格较炒菜便宜,上菜速度快,分量尚能填饱肚子,人手一碗的分餐制也足够与同事保持些许距离,餐费也易算清。但在公司附近,更习惯选择面或米线,不点抄手,因太易踩雷。抄手的馅要么越做越大,包进整颗虾仁,顺势抬高价格,亦有香菇、白菜等风味,却难掩肉馅淀粉过多,面汤用粉包冲制,毫无生气。又或者馅越做越小,不新鲜的肉,咬起来有种硬硬的塑料口感,认栽,勉力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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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第一碗抄手,是外婆煮的。

外婆独宠我,什么物件多看了几眼,什么食物多尝了几口,外婆便认定这是孙女的偏爱,此后二十多年,她一再烹饪那些她认定的吃食。

外婆是回民,抄手是猪肉馅,理应绝缘,却偏要去菜市场买来现包的抄手,为了我。一碗简简单单的清汤抄手,外婆有独门秘方。汤碗底放盐、味精、撒花椒面,再从灶台下的阴凉角落捧出一个黄色搪瓷钵,揭开盖子,里面是淡黄色的凝固的鸡油,拿勺子轻轻刮一勺,放进碗里,鸡油就像冰淇淋一样,随着勺子的侧沿卷成一个弧。

面汤入碗,鸡油在面汤里融化成金色的小圆圈,舀入刚煮好的抄手,撒葱花,这就是最完美的清汤抄手。后来听闻以卤菜闻名的成都百年老店盘飧市,其卤水中便要加入鸡肉炖出的高汤,以油脂激发香气,或许外婆的秘诀亦是某种老成都的民间智慧。

上学时,发展心理学课讲到照护者的教养风格,台下的我们都不约而同拿自己的家人对号入座。爸爸大抵是有些放任的,一生也未走出儿时的集体创伤,而今年满七十仍是十七岁的少年郎。妈妈介乎民主与权威,那是一个十几岁就开始当家的女性,过早背负起家庭重担,经年累月养成坚韧独立的行事风格。而外婆,我无法分类,她从未有意识要影响我什么,她倾囊而出的,只有宠爱。

九十年代还不流行绘本和亲子阅读,外婆给我读报纸。外婆订阅两份报《成都商报》、《华西都市报》,那也是报业兴盛,记者受尊重的年份。阳光温柔的午后,睡过午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外婆戴老花眼镜,展开《华西都市报》特稿,用语调平顺的成都话,从标题开始念。特稿内容自然是忘了,依稀记得有些惊心动魄的故事,篇幅长,不乏追凶、寻亲题材。

就这样直到小学三年级,我拿起沙发上的报纸,绒绒纸页上,方块字像被打上了一圈光晕,明亮地一个一个蹦进眼睛。从此,外婆不再需要为我读报,每次去外婆家,还是习惯性地翻动沙发上的报纸,只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首先瞄准娱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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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抄手、读报只是婆孙间的悄悄话,在外婆家,重头戏是吃晚饭。

外婆的爸爸,娶了两房老婆,生了十二个孩子,外婆排行老九,那是一个我难以想象的大家庭。到了外婆,身子娇弱,丈夫早逝,只生养了一儿一女。到了妈妈这一辈,我是独女。而舅舅,一直是个谜,大部分时候一个人,有段时间多一人,过段时间换一人,最后回到一个人。

家庭规模以惊人速度坍缩。周末不出意外,便是我们一家三口加上外婆舅舅,五人聚餐。到了过年,齐齐整整,还是我们五个人。周末便是过年,过年也不过是另一个周末。

硬菜不能缺。墨鱼炖鸡汤,墨鱼被叫作「腥臭的」,我爸爱吃。红烧草鱼,浓稠酱香的汤汁,配夹碎鱼块落下的肉渣渣,拌饭佳品。凉拌鸡,则是所有人的心头好。鸡提前煮好剁块放凉,拌汁由外婆操刀,提前放入一个盏形的小碗里。小时候我的帮厨工作,便是等人到齐,用筷子将小碗里静置的拌汁搅拌均匀,再淋到鸡块上。

仔细想来,这拌汁也不过是熟油辣子、盐、味精、糖、酱油、蒜末,几味家常调料,却让鸡肉的味道有了奇妙的飞升,越嚼越香。极其叼嘴的舅舅,尤其喜爱在大肉块扫荡一空后,于狼藉汤盘中捡漏。这些零散细小的肉块,早已浸泡入味,又无啃食鸡骨的麻烦功夫,纯享一口美味。

外婆患风湿,手指变形,从食指到小指都斜拧向一侧,一开始还能持握菜刀,后来仅能借力于手掌搬动些轻便的双耳锅,再后来厨房事物渐由妈妈或阿姨接棒。唯有这凉拌鸡的拌汁,仍由外婆把控。妈妈曾多次尝试复刻拌鸡的味道,已很接近了,但终归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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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年3月,外婆走了。

从小学起,外婆的离去差不多每年都要预演一次,以至在死亡的沉重中,夹带一丝「狼来了」的荒诞。

外婆说「想看到我读高中」、「想看到我读大学」、「想看到我工作」,那些外婆以为看不到的,却一年年都看到了。如果人是一台大型机械,衰老从来不是所有零件同时报废,而是今天掉一颗螺丝,明天电线接头松一松,后天换了零件再勉力维持一段,直到熄火的那一刻来临。

15年,外婆摔了一跤,从此无法站立,加速颓萎了下去。贴身照护外婆的几年里,一向乐观坚强的妈妈也变得阴郁,每一年都连连说着「外婆可能熬不过今年了」,可外婆总奇迹般地熬过了一年,再一年。

也是这几年,日子过得像1.5倍速快进的狗血职场剧,不值一提,而外婆变得遥远。有一次去看外婆,外婆问,你怎么戴眼镜了。也许在她记忆里,我还是孩童时的样子吧。

外婆的记忆是愈发模糊了,性格也变得多疑,老觉得窗户没关好,窗外有人窃窃私语,意图谋害她。与此同时,她却又说,我思来想去,「我的乖孙是最完美的,没有缺点」。手机、社交媒体、短视频,从未走入过外婆的日常,每一天,她还是会带上老花眼镜,念起已经没什么人订阅的《成都商报》。

外婆走后,舅舅每个周末换成去我家吃饭。妈妈端出凉拌鸡的时候,大家都会想起外婆。我知道舅舅念念不忘的还有一碗面,软韧的宽面,再配上堪比拌鸡的料汁,每当舅舅临时回家,来不及备菜的外婆就会端上这样一碗面。

拌面之于舅舅,就如抄手之于我,都是外婆的悄悄话。